城头上赫然贴起“打倒反动派，争取民主自由”，“拥护共产党，穷人翻身求解放！”的大标语。对一向吹嘘‘固若金汤，连苍蝇也飞不进’的县城来说，是莫大讽刺。
　　 共产党进城了的消息已是满城风雨，家喻户晓，深入人心。
　　 大标语一出，城里的国民党官员如临大敌，胆战心惊，惶惶不安。三令五申要限期侦破。却毫无进展。
　　 这一下，苦了狗剩这些在警察局当差的。他们分配在各个区域，日夜蹲守。一连数月，虽抓了几个，严刑拷打，却依旧一无所获。共产党地下组织日益活跃，却捉不着。把学校的老师，上过私塾的百姓，走南闯北的商户都列成怀疑对象，像过筛子一样滤来滤去，跟踪，盯梢，恫吓……明察暗访，依然捉不到肇事者。
　　 打鬼子时，游击队经常端掉据点。鬼子投降了，山里成了解放区。鼓动减租减息，穷人闹革命要翻身。搞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
　　 狗剩穿着国民党警察这身黑皮，哪里也不能去。只听长官的一面之词。大标语一出，大字写着，有眼的都能看到，想瞒也瞒不住，狗剩开始敌视，后来觉得惊奇、新鲜，仿佛看到另一片天地。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不想丢掉饭碗，不敢多问。按吩咐要把村道把严。不经严密检查，谁也甭想进来。
　　 狗剩躲在一个墙角落，已三天三夜没合眼，疲倦得眼睛睁不开，真想躺地上睡一觉。
　　 天还没亮，外面漆黑。风吹得尘土飞扬，墙上的葫芦扑楞不停，猫头鹰阵阵吼叫，给宁静的夜增添着恐怖和神秘。耷拉一下眼皮，仿佛打了个盹。忙睁开惺忪的眼睛，忽见不远处有黑影在动。他立即清醒，把眼睁大，心跳加速。握紧枪，拉开枪栓，盯着那个方向。
　　 墙角边确实有个人，像提着东西，正沿着墙在行走。个不高，脚步很轻……
　　 他神经紧绷，悄悄迎过去。眼看还不到十米，忽然蹿出，举枪厉声喝问：“谁？别动！”
　　 黑影一惊，扔下东西就跑。他快步追上，一把逮住。
　　 只听一声“哎哟”，才知是小姑娘。
　　 小姑娘一边挣扎，一边哭丧着脸抗议：“凭什么抓我？”
　　 “我候了你几天几夜了，你休想跑！”
　　 “我姥姥家，不能来吗？我怎么了？别拿枪吓我，俺胆小。”
　　 狗剩收起枪，问：“起这么早，干什么去？”
　　 “要赶回家里放牛。”
　　 “你提桶干什么？是不是去写标语？”
　　 “桶是那边捡的。标语是什么？好吃吗？”
　　 “你别装糊涂，人赃俱获，你休想抵赖！”
　　 “什么获？什么来？我怎么一句听不懂？”
　　 “你跑不了，跟我到局里去说吧！把桶提着，走！”
　　 小姑娘只好提起桶，争辩说；“我看里面有面，想拿回家烧了吃。桶还可留着喂猪用。不让捡我不要了。也用不着拿枪指我。”
　　 “什么白面？这是粉子。你是写标语的人，我守你几天了，可把你捉住了。”
　　 “我不知标语是什么玩意，俺家穷，从来没进校门，不识字。求你放俺回家吧，娘还等俺回去放牛呢！”
　　 狗剩在这辛辛苦苦候了几天，总算有个收获。虽说女孩很少上学，小姑娘瘦骨伶仃，分明是穷人家孩子，上不起学，与标语不沾边。但能在凌晨抓到人，说明办事认真，也是战绩。说不定捞到犒赏。狗剩暗暗得意。
　　 “提起桶，跟我走！”他吩咐说。
　　 “放了我吧？俺养六头牛，要我每天放呢！”
　　 “见了长官你自己去说吧！”狗剩根本不听。
　　 小姑娘只好走，嘴里嘟噜：“饿坏了牛，东家又要打我。不放我走，心真狠！我记你一辈子！”
　　 狗剩走着，不断有弟兄由暗地冒出来打招呼：“狗剩，领妹子哪去？”
　　 “胡说什么？这是嫌犯。”
　　 “小孩子成了嫌犯，监狱要变哄孩子地方了，哈哈……”
　　 还有人问：“我同你一起去送吧，免得半路跑了！”
　　 “不用，不用。”狗剩忙推脱，不想让别人占便宜。
　　 走了一段，小姑娘甩下桶便跑，狗剩连忙去追，到河边一把没拉住，小姑娘被石头一绊。‘扑嗵’跌进河中。挣扎了几下，沉入河底……
　　 狗剩不会游泳，只能站岸上瞅，想她出来时再捉。
　　 瞅了半天，只见河水依然汹涌，漩涡不断，却没人浮上来。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估计早被冲远了。吓得心怦怦跳。不知该怎么才好。他怕了，后悔没让同事来。想显示自己，却闹出人命。万一捉错人，家长闹起来，该如何应对？说不定要坐牢。想隐瞒，却有不少人看见。诬成乱捉人，有意谋害罪名，满身嘴也说不清。恨自己不该当黑狗子。自己还没媳妇呢？传扬出去，谁还敢嫁？把自己一生都害了。他越想越害怕，觉得这身皮不能穿了，应赶紧离开是非之地，逃得越远越好。但往哪逃？思来想去，通过标语宣传知道山里有解放区，共产党是穷人队伍。但不知自己这种身份，能不能接受？为了活命，也只好铤而走险了……
　　
　　 小姑娘叫石花，脾性像男孩，上树掏鸟蛋逮知了，下海捉蟹摸鱼虾，无所不能。就是个子不高。
　　 爹是石匠，锤子不离手，用惯钻子钎子。石头在他手里如面团一般，要怎样变便怎样变。打一辈子石头，不知造起多少房子，却没自己栖身之地。分家时，只分到三百吊债务，一无所有。没地方住，便住到山上的石屋。养了许多鸡，靠鸡繁殖扩大范围，下蛋还债。
　　 石花就出生在石屋中，天天与大山和鸡为伴。
　　 她十岁时，一个叫于东的人带几个人来这里开会。给寂寞小屋带来生气。
　　 于东是党负责人，在这组织群众，发动群众，传达布置任务。
　　 石花从大家的眼神中，知道是好人。他的话说到大家心里。于叔叔每次来，她主动跑门外站岗望风，监视有无跟踪偷听的坏蛋。
　　 一次组织斗当地主恶霸，分得不少钱财，大家都很高兴。却没料到有人进城买东西，被警察捉住。原来恶霸是守财奴，钱上有记号。被捉入狱，经不住严刑拷打，便把事情抖搂出来。派了一帮队伍下乡搜捕，没捉到人，把石屋破坏，爹也锒铛入狱。
　　 娘失去依靠，带着石花投奔小姨。小姨是教师，是党的地下工作者。小姨不仅教她识字，还教她革命道理，教她做人。遇到这么好的老师，石花很高兴。她聪明好学，很认真。便折一根松枝，在地上练字。写小了看不清，便写大字，在沙上写，在土上写，在雪上写。按小姨教的横平竖直，写歪了便用锨柄镢柄做尺依着，慢慢习惯了，便抛开柄，再练弯勾、点、撇、捺，一笔笔地练，反复对比，直到满意。再在笔划布局上力求均匀规范。她追求精益求精，完美无瑕。回到家，准备一桶水，用扫帚蘸着水往墙上写。干了，再写。看到一天比一天有进步，非常开心。
　　 小姨说：“你好聪明，写的字像大人一样规范，可以去写标语了！”
　　 听说写的字能派上用场，石花喜得合不拢嘴。拉着小姨手，哀求说：“太好了，快带我去写！”
　　 小姨说：“看把你急的，你还小，有你写的日子，急什么？”
　　 石花说：“我要像爹一样，跟那些坏蛋斗，把爹救出来！”
　　 小姨说：“你是穷人的孩子，有志气。小姨支持你！”
　　 “给我枪，我要救爹，小姨快领我去！”
　　 “被关押的等我们救的人还有很多。我们一定去救。不拿枪，笔杆子照样可打敌人！”
　　 “用笔打敌人？怎么打？小姨快教我！”石花扯小姨衣袖，焦急地问。
　　 “我们写标语，撒传单，鼓动群众，揭发敌人，提高大家觉悟。共同去对付敌人，比拿枪还作用大。”
　　 小姨的话，令石花脑洞大开，忙拉小姨说：“你说我写字像大人了，那快拉我去写。传单我不懂，你教会我写大字。就让大家团结一起，同我们一起去战胜敌人！”
　　 “待我考虑好再说。”小姨劝她，“来，我说，你再练练。”
　　 小姨教她写：‘团结一致，反对内战。’‘共产党与人民心连心！’……
　　 石花很快写好。
　　 小姨夸她说：“对，写得真好！”
　　 石花得意洋洋。小姨一走，便偷着去写标语了！
　　 ……
　　 天放亮，石花湿漉漉地一到家，小姨便知道她去擅自行动了。立即板起脸，批评说：“革命不是冒险，不能凭个人头脑发热，不能无组织无纪律。”
　　 “我长大了，我要为爹报仇！”
　　 “许多人受地主剥削压迫，都想报仇，如果像一盘散沙，不等露面会被敌人捉住，不仅不能报仇，还打乱组织部署，影响全局。只有大家团结一起，扭成一股绳，才能抱紧拳头，有力打击敌人。”
　　 石花两眼瞪着小姨，似乎有点明白了。说：“那就让我参加组织，我保证听从。”
　　 小姨说：“你先到鲁艺班参加学习，知道我们的队伍是干什么的，如何干，怎样干，如何做合格战士！”
　　 石花说：“好，我一定听小姨的话，好好学习！”
　　 小姨纠正说：“不是听小姨话，我们都要听党的话，党指向哪里，我们便干到那里。要永远跟着共产党，将革命进行到底！”
　　 “我向小姨学习，永远跟党闹革命！”
　　 石花十五岁便走上了军旅生涯……
　　
　　 三年后，济南解放。
　　 已成机枪手的狗剩参军后精神面貌大变，已是立过多次功的战斗英雄。在大街上看到五名战士往墙上刷浆贴纸，一人书写。其中拿笤帚在墙上写‘打到南京去，活捉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是女战士，笔划流畅，苍劲有力，书写麻利。忍不住驻足观看。听口音像家乡人，便抑不住搭讪。二人越说越近乎。才知道写标语的石花，正是他当年捉住的小姑娘。原来她那时便会写字，他没有捉错，险些害了她。幸喜她没有死，她水性好，一蜢子扎下，会水中换气，可半天不出来。现在是文工团里宣传干事，经常表演节目……
　　 老乡见老乡，有说不完的话。狗剩非常高兴，说没有她们宣传，就不知道共产党和解放区，那天不遇到她跌河里，就不会这么快弃暗投明走上正路。一谈起往事，由衷地感叹：“看到你，突然想起毛主席曾说，枪杆子，笔杆子，革命离不开这两杆子！觉得太深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