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一个大好的清晨，在豪华别墅的阳台上，我正浏览着《参考消息》，突然从客厅里传来夫人曼莉惊讶的叫声：“长青，快来看啊，凤凰沟的油菜花节上电视了！”我急忙跑到了她的身边问：“哪个台？”“湖南台。”“你怎么想到看这个台？”“还不是听你天天唠叨，我好奇呗！”
　　 望着电视里载歌载舞的画面，我的心情越来越激动了。画面上陡然出现一个农民，他正在接受电视台的采访，用一口十分流利的普通话宣传着家乡。看着这一幕，我既钦佩又感慨，凤凰沟能够出现这样的大场面，真是让人做梦都想不到啊！曼莉也惊奇地赞叹道：“你们老家农民的素质也太高了！”听了这句话我很自豪，随口调侃道：“要不然你也不会嫁给我呀！”她瞥了我一眼，笑道：“你可不是农民，看把你美的！”我虽然不是农民，但身上有着农民的烙印。
　　 老爸老妈在厨房听到客厅里我们的对话走了出来，我对母亲说：“妈，你快过来看看，老家的消息！”母亲凑过来站在电视旁边，侧着身子向电视上一看，诧异地说：“咦，山沟沟儿也能上电视？”母亲再仔细一看还真是的，电视画面上和老家的田地山水一模一样，于是便急忙对老爸喊道：“你快过来看看啊！”两位鬓发染霜的老人头挨头看着电视，眼泪哗哗直流。看到这一幕，我心里十分难受，陡然想起李霞的邀请函，便拨通了秘书杜媚媚的手机：“给我定张家界荷花机场的机票，明天的，四张。”李霞是我恩师的女儿，她多次邀请我回家看看。以前我没有答应李霞，现在我的心动了，而且是迫不及待。曼莉听了我的安排，急忙说：“我才不跟你去钻山沟沟儿，明天我要去香港。”老爸老妈听了曼莉的话有些尴尬，老妈急忙打圆场：“订啥子机票，我们又没有讲要回去，看看电视就好，看看就行了。”
　　 所有人都在沉默时，儿子罗志恒、女儿罗玲娜从楼上“咚咚咚”跑了下来，志恒问：“是要去奶奶的老家吗？”我“嗯”了一声。志恒还没有接话，玲娜听了高兴地跳了起来，“我也要去！”志恒说：“爸爸的老家都不知道在哪里，实在有点儿过了。”冰雪聪明的玲娜挽着妈妈的胳膊央求妈妈也要去，曼莉一听大家都站到了我这边，傻眼了，犹豫着说：“那我不去香港了，依你们的，是该看看了。”我望了望老爸老妈都高兴地笑了，就这样我对杜秘书下达了新指令：“荷花机场，机票六张！”
　　 作罢决定，我的心里一阵轻松，将室内的所有窗帘都拉开了，明媚的阳光似乎都跑了进来，扑入了我的怀里。
　　 我走进了书房，又一次翻开了李霞送给我的日记本，随之而来的曼莉对我说：“日记本我看过了，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这么优秀了。”曼莉见我没有什么反应，又歉意地对我说：“亲爱的，对不起，我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谁不想自己的家乡呢，明天我一定陪你去完成你的梦想！”
　　 是啊，我的梦想，几十年了却还没有实现。其实那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梦想，还是凤凰沟一代又一代乡亲们的梦想，更是我恩师的梦想！
　　 随着电视里的“千人摆手舞”将油菜花节推向了高潮，我的思绪像插上了翅膀飞向了凤凰沟，往事宛如一副副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二
　　 凤凰沟是我的老家。如果将它细分，又分龙王沟、虎头沟、老庙沟。每年一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凤凰沟就洪水泛滥，给当地百姓造成很大的损失。
　　 每逢暴雨时，乌云翻滚，山河飘摇。汹涌的波涛像千军万马漫过狭谷两岸的稻田，之后又向前翻腾着席卷而去。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几乎没有人敢在雨地里走动，却有一小队人除外，那就是经常周末放学回家过河的学生。
　　 当年一碰上雷雨天气，凤凰沟小学生过河的队伍就由民办教师李生宝带领。又到了周末，泥路坎坷湿滑，同学们走得都很艰难。尽管李老师千防万防，我陡然一个趔趄滚进了河里。李老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我的后衣，然而两个人还是一起落进了水里，湍急的河水眨眼之间就把我们冲出了很远。我的脑袋在汹涌的浊水中沉沉浮浮，虽然我是河边长大的孩子，却哪里是巨浪的对手。李老师一边用左手抓住我的衣服，一边用右手和脚并用泅水，然而风高浪急，李老师的努力无济于事，两个人像落叶一般直往下游迅速漂去。
　　 就在此危急时刻，一棵半枯的柳树从岔河道上漂了下来，被李老师顺手一把抓住。我被浪水搞得昏头转向，李老师猛然将我拽到了枯树上，我便死死抱住了枯柳树。枯柳树载着两个人轻飘飘地直往前冲，人和枯树在浪涛中跌宕起伏着。
　　 春水很冷，冻得两人直哆嗦，神思恍惚中只知道抱紧树杆。就那样漂着，谁也不知道漂了多远。待李老师清醒过来时，才发现枯树在水潭里打转转，晃荡着，离河岸不远。李老师急忙拽住我往岸边游。我早失去了神智，像秤砣直往水下坠，弄得李老师精疲力尽。眼看李老师快撑不住了，他陡然发现山路上似乎有人在走动，于是想呼救。可是，李老师的嘴早僵了，雨点子又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哪里喊得出来。李老师也顾不了那么多，一味拼命地拽住我往前游，我是死是活，全看我自己的造化了。李老师游着游着，突然一脚触到了水底，李老师大喜，待他有机会站起来时，他的身子却如同风中摆柳摇摇晃晃，几个趔趄又栽倒在水中。李老师在迷迷糊糊时拼尽了全力把我往岸上推了一把，而他自己又沉入了水中。
　　 也是我们的命不该绝，这一幕刚好被给稻田泄洪的村支书李明树看到了，他一把扔掉手中的锄头，几大步蹿下河来把师生俩都背回了家。
　　 在李书记家中昏昏沉沉的李老师一睁眼就焦急地问：“婶儿，孩子呢？他怎么样了？”李书记的老婆于芳见李老师醒过来问，便笑呵呵地说：“孩子没事，你放心吧。”于芳给李老师端了一碗姜汤，李老师接过来喝了个尽光。之后他翻身下了床去看我，见我躺在床上瞪着眼睛，就彻底放心了，然后他走出了卧室，李书记听到动静，转身看见李老师就说：“怎么就不睡了？你们的事我叫喜子早通知了学校，只是孩子家的路远，雨又大，路不好走，消息一时半会儿还送不到。”李老师说：“只要人安全就谢天谢地了，消息晚就晚吧。”
　　 顿了顿，李老师才看清自己身上穿的竟然是军服，于是惊讶地问：“叔，这衣服是哪儿来的？喜子当兵了？”李书记吧嗒了几口烟，笑道：“他当兵去了，谁给你送信啊？这衣服是你老爸送给我的，当年我家穷，没有衣服穿，你爸就送了我一套退役军服，没有领章的，我一直舍不得穿。喜子要我都没舍得给，现在你来了，正好你穿上，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很合体。”李老师急忙推辞道：“叔，我的衣服干了，就换，我爸给你的就是你的。”李书记笑道：“爽快，和你爸一个德性。我还真想留着呢，不为别的，作个念想吧。你爸好人啊，百姓的好书记，只可惜去得太早了。那天我和你爸带人出去修公路碰上塌方，如果不是你爸爸把我拉了一把，我的小命早就报销了，可是你的爸爸却因我而死，我一直很内疚。也真是天意，现在我把你救了，算是还了你爸一份人情，我的日子也好过些。”李老师安慰道：“叔，你不用难过，遇到那样的事，谁都不会撒手不管的。”李书记说：“理是那么个理，可是我的心里苦啊。你爸想为凤凰沟闯出点儿名堂来，可是他走了。现在凤凰沟的命运到了我的手上，我也想干出点儿成绩来，可是力不从心啊。咱们凤凰沟穷，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文盲一大堆。山沟沟里的女人都往外跑，山外面的女人都不愿意嫁进来。也不知道谁造孽叫的‘凤凰沟’？这不是故意寒碜咱们么？”李老师接口道：“那是前辈子人想后辈子人好，是他们寄托的希望。”李书记急忙接下了话茬：“谁说不是。我就不信咱们凤凰沟没有翻身的那一天，岩头也有翻身的日子呢。”说完，李书记紧抽了几口烟，烟杆上铜帽里的烟丝顿时烧得透亮，浓浓的烟雾从他宽大的嘴边向前翻滚，腾空飘散。稍后李书记把铜帽往火坑里的石壁上几磕，磕掉了烟灰。
　　 于芳从屋子后面抱柴进来，听了丈夫的话感慨道：“上次咱沟里一个乡亲进城办事，尿急，不识字，竟然跑进了女厕所里，你说丢不丢人。”李书记接过话题，对李老师说：“你要好好教书，让孩子们都有出息。这也是你爸的意思。”李老师急忙说：“叔，这我知道。我没有考上大学，让爸很失望。我有数，您放心，我一定让孩子们都有出息的。”李书记和老伴儿听了李老师的话，都咧开嘴笑了。
　　 我正听他们聊天，从门缝里陡然看见雨地里冲进一个没有戴雨具、全身湿透的女人，她一进门就喊：“孩子，我的孩子呢？”正在做饭的于芳急忙迎上去说：“在床上，好好的。”疯女人冲进卧室，一见到我一把抱住就嚎上了，我搂着疯女人的脖子喊了一声“妈——”眼泪哗哗地流，惹得于芳跟着擦泪。
　　 妈妈哭了一阵子，擦了擦泪说：“我是听长青的同学丫丫讲，咱家长青掉进水里了。我急忙跑到学校问，才晓得你们在这里。太谢谢你们了。”李书记笑道：“谢啥啊，天意吧，两个人都抓住了树，总算命大，否则李老师的水性再好也危险。”李老师笑道：“要感谢叔，否则两个人的小命准没了。”我妈说了一堆感谢话。
　　 几个人正唠嗑，李老师的妻子玉英披蓑戴笠急火火地赶来了。李书记一见到她就对李老师笑了，调侃道：“又是一个慰问的。”李老师咧着嘴傻笑，只望着玉英看。玉英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脸上飞上了红云，她娇羞地说：“都老夫老妻了，还没有看够啊？”屋子里的笑声顿时响成一片。
　　
　　 三
　　 老天爷好像被人捅了一个大窟窿，屋外的大雨一直没有停下来。我的母亲就向李书记借了一把洋伞，背着我走了。
　　 李老师夫妻俩也一起回到了学校，玉英问：“你啥时候回家啊？”李老师说：“学校需要人值班，我也要批改一下作业。”玉英噘着嘴，说：“娃儿们整天闹，有个头疼脑热的，一时半会儿，身边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李老师说：“不是有妈帮着吗？”玉英说：“妈的身体，你又不是不晓得。你心疼你的学生，自己的孩子倒像是孤儿。”李老师听了这些絮叨，即哑口。他有时候也想撂挑子，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怎么撑起一个家？可是，当他一想起老爸的嘱咐，想起学生们那一张张渴望的眼神，他的心怎么也割舍不下，所以他一直执拗地坚持着。面对妻子的委屈，李老师想了想，将我的作文《母亲河》递给了玉英。只见本子上写道：“家里的水要从很远的地方挑来。每天清晨，妈妈就去挑水。挑回来的水用来做饭、洗澡、洗衣服。洗衣服需要很多水。妈妈把脏衣洗过头遍后，就用背篓将衣服背到小河边清洗。无论春夏秋冬，每次上学我总是能够听到妈妈在河边用洗衣棒捶衣服的声音，这响声持续了很多年很多年。每年那河水总是哗哗地流淌，就像妈妈洗衣服的声音从来没有断过，我就感觉那条河是一条母亲河。”
　　 玉英读着读着，不禁泪流满面，李老师见状，安慰道：“别哭了，农村家庭的孩子都是这个样子。”玉英抽泣着说：“可是他太懂事了，才多大啊。”
　　 李老师转过了话题，说：“下个星期六、星期天，我回来把岗上的水田架几耙，等倒春寒过后，就撒种谷。”玉英听丈夫提到家里的事情，还真放不下心，嘴里一边应着一边恋恋不舍地出门，李老师见此情形，安慰道：“到时候我就回去。“玉英的眼圈红了，慢慢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四
　　 星期一我一见到李老师就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李老师抚摸着我的头淡淡地说：“上课吧。”那一节课李老师当着全班同学们的面抑扬顿挫地朗诵了我的作文《母亲河》。
　　 当李老师将《母亲河》诵读完的那一刹那，同学们的掌声经久不息，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然而第二天我就旷课了，放学后李老师惦记着我的事，没有等到周末就回了家把田弄妥了。
　　 夜晚夫妻俩在床头絮叨，李老师说：“长青家里不晓得什么情况，昨天，他刚刚受到表扬，今天竟然没来。我想上门去看看。”玉英心疼地问：“远吗？”李老师说：“听一个同事讲，长青家在一个山沟沟儿里，路挺远的。不过没事，我正好锻炼身体。”玉英轻轻地捶了一下丈夫的肩头，笑道：“你还不累啊？”李老师“哈哈”一笑，说：“我铁打的。”次日凌晨四点，李老师起身亲了亲孩子们。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灶边，从火坑里刨出两个大红薯，拍了拍上面的灰放在口袋里。被响声惊醒的玉英问：“这么早，就走？”李老师“嗯”了一声，说：“还要赶回来上课，你睡吧。”玉英打着呵欠迷迷糊糊地应着。
　　 李老师的母亲早在屋外的走廊里候着，见儿子要走，就嘱咐道：“路上小心点儿。”李老师连连回道：“妈，您放心，摔不着。您回吧，外面风大。”他母亲忙不迭地应道：“知道了，知道了。”老妈妈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眼角滚出了热泪。
　　 李老师提着马灯在草路上一晃一晃地走着。我家的路线，李老师早就找人问过。他摸索着走了一段路。有一段路似乎不对，他就返回来站在岔路上犹豫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