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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八一】麦黄柳绿(小说·家园)


作者:李叔德 布衣,235.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53发表时间:2019-10-02 10:11:58

【八一】麦黄柳绿(小说·家园) 乡村五月,风暖日丽,空气中流动着浓浓的麦香。蓝天笑微微地俯瞰着大地,醉意朦胧,似乎那成千上万顷成熟的麦子已经酿成了美酒。
   同事老严是半边户,领导放了他三天农忙假。碰巧其中有个星期日,我便随他一同下乡,帮忙“麦收三抢”,也是想到野外新鲜新鲜。
   严大嫂子四十挂零,精明强干,活路安排得面面俱到。不但镰刀、草要、扦担、连枷一应准备齐全,就连饭菜、肉鱼、酒烟、茶点也置办得充足丰盛。太阳尚未从江堤外爬起来,院子里已经扯起了流水席。人们挤进攘出、红光满面,陶醉在丰收的喜悦里。
   闹哄哄的场面里有位指挥若定的特殊人物。我们这些来客,无论远近亲疏,都得乖乖听她调遣。她是个嗓音嘹亮的年轻媳妇儿,穿着耀眼的“满天星”夹外套。两根黑油油的大辫子盘在脑后,露出一段洁白的脖颈,叠帘儿的大眼扑闪扑闪,怪惹人疼爱。那格格的笑声盖过了席上的杯磕碟碰,轻盈的脚步比江面上的水蒸汽还要飘逸迅疾。看她不停地指示、调节或商榷着什么,俨然当家的主人;但一转身,她又向严大嫂请示、催促、嗔怪些什么,分明是个帮工。我悄悄问老严,说是嫂子娘屋的姨侄媳妇,名叫夏儿。
   夏儿对来客,无论男女老幼尊卑,都妥贴接待,唯独对一个洗碗碟的婆婆,却恶言恶语。
   那婆婆头发灰白,衣衫褴褛,看上去干瘦衰弱,精神倒还饱满。她先是在道场边树荫下摘菠菜、切辣椒、削土豆,用大篮小篮分装好,等厨师来取;后又把头一轮撤下的杯盘碗筷浸泡在木盆里洗涮擦拭,供第二轮桌上使用。夏儿厉声斥责她,她并不辩解,口里诺诺应着,手脚越发忙碌起来。没人安排她上座,我始终不晓得她可曾吃饭。
   帮工们酒醉饭饱离了座,男人们跷起二郎胯子抓紧时间抽袋烟;女人们为保护皮肤起见,到处找斗笠觅草帽。那婆婆立起身把双手在大襟上反、正一揩,又颠颠地赶上来抹桌子扫地。眨眼功夫,鱼刺、菜渣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地皮儿光溜得像瓷盘。使我十分不解的是,不但夏儿,就连殷勤好客的严大嫂子也不甚理睬那婆婆。
   我想找老严问问,他不在;问严大嫂子,她双眉一扬:“老天爷,我忙得恨不能掰成八瓣儿,你倒扯这些闲家务!最没价值的。”我见她满脸鄙夷不屑的神气,正想追问如何“最没价值”……帮工们一声唿哨,涌向田野,严大嫂子把手一挥,蹬蹬地跑上前指挥去了。我只好吞下话头,拾起镰刀。
   麦田一片金黄,远处柳林苍翠葱茏,原野色彩斑驳,使人心旷神怡。帮工们一个垅头两人依次儿排开。阳光下银辉闪耀,开镰了!只听得一阵嚓嚓嚓响声,人们争先恐后,真有点儿像游泳健儿向世界纪录冲击的阵势。
   我又兴奋又慌忙,忙手忙脚砍了几刀,不过割下扫帚把那么粗的几根。这时,隔着密密的麦林,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同志,您双脚还得叉开点,才弯得下腰。”我转脸,一瞧,啊,原来是那位任劳任怨的婆婆!她一脸讨好的笑容,继续说道:“弯下腰,才划得开镰刀,麦棵子才搂得多,又伤不着手脚。”她的声音远比相貌年轻,听上去温柔而熟悉。
   “您……也来割?”
   “家里责任田全靠我。”她手起刀落;麦棵哗哗倒下一大片。
   我憋足劲儿追赶着,一面勉强攀谈说:“您家……还有劳力呢?”不知她家情况,我怕犯着忌讳。
   “唉,老头子是个瘫子。娃儿们又大多不在跟前。”她一边说,一边探身把我这半垅麦子捎带上一大溜,只留下门板宽的一窄条条。
   “您孩子们都在哪儿?”我拼命想赶上她。
   “一个在武汉教书,一个在公社管水利,还有两个许了人家。跟前只剩个幺姑娘,去年才订婚。”她一口气抖落出来,略含些得意。
   我迷惑不解。她若是这么一位光荣母亲,在乡村无疑地位显赫,左邻右舍巴结都愁没机会,哪敢如此歧视?她又如何肯去伺候人家?
   田埂上突然一声吆喝,来了送茶的担子。首先到达的小伙子粗喉咙嚷得震破天:“万岁!冰棍儿呢!”顿时,麦林里如同赶兔子一样,人们呼呼啦啦都朝田埂奔去。难怪老严半天不露面,原来严大嫂子为争个脸面,特地吩咐丈夫跑镇上买了这金贵玩艺儿。
   我早已气喘咻咻,宁愿渴一渴,也得让四肢松散松散,便一屁股坐到麦棵堆子上。倒是婆婆颠颠地跑去倒了一碗凉茶,泡进两根冰棒给我端了来。回头看去,真叫人惭愧:她割的麦子,梳子梳过一般;我割的却横一把竖一把胡乱扔者,还有些漏网的在风中得意洋洋摇曳不定。
   休息后重新割麦时,我问:“咋称呼您?”
   “严嫂子是我姨表妹,我娘屋姓柳。”
   “这……”如此算来该喊柳大嫂了?不妥不妥,“我就喊您柳妈吧!”
   “唉哟,怎么担当得起!”她叫起来。
   我听她嗓子确实清亮圆润,便问道:“您年轻时爱唱歌吧?”
   “唱嘞!”她扯起衣襟擦擦汗珠子:“上荆江分洪工程那时辰,打夯,推土,号子歌都是我领头儿。”
   “哦,您见过大世面?!”我来了兴趣。
   “没,没,”她慌忙摇头否认,“就只上了那几年水利。咱们突击队那时当着先进,三天两晌午被广播唤名儿。还有个帅大英突击队,是咱们的老对手。”
   我吓了一跳。帅大英是咱县的县委委员。县妇联主任哩!
   “咱们两队开展的对手赛”。柳妈极有规律地一刀刀割着,一边幸福地回忆,“刨土方、捣石方、下河卸钢材、上山运木料,外加唱歌拉呜、说笑取乐儿,嗬哟哟,全是比着干。两队都清一色的年轻姑娘媳妇,谁不逞强好胜!赢了,叽叽喳喳像捅翻的鸦雀子窝;输了呢,眼泪滴嗒的,憋着气儿盼明天再干。”
   “帅大英在县里当领导了。”我告诉她。
   “晓得。那时辰,上头也挺看重咱,大小会儿总安排咱参加。人家帅大英有能耐,嘴皮儿能说善道;我呢,一上台就乱了神,连自个儿姓甚名谁都忘了,只落得大伙儿一场轰笑。我越来越怕,领导慢慢也灰了心。我还记得,有次授奖大会,总指挥亲自把朵大红花给咱戴在胸前。那一阶段,咱队洗的卵石全工程第一,比帅大英队足足多出二十个方。”
   我又是一震。要知道,当时荆江分洪工程总指挥是李先念同志呀!
   这柳妈可算位传奇性人物。我本想穷根究底,无奈那浩荡的麦浪无边无沿,怎么也割不到尽头。柳妈几乎包了整垅的五分之四,我却仍只有埋头追赶的份儿。
   总算熬到午饭的时候,太阳已经略略偏西。大鱼大肉是用担子挑着送到田里来的。饭后,帮工们枕着麦棵捆儿,晒着暖烘烘的太阳,舒舒服服打起盹儿来。我找到严大嫂子,认真告诉她:“你晓不晓得,你姐姐还见过李主席呢!”
   严大嫂子一个愣怔:“哪个姐姐?”
   “那不是。”我指指远处。柳妈正在那儿替我返工,围剿漏网的麦棵儿。
   严大嫂子嗤地一笑,接着把下嘴唇一撇:“理她的!麻脸蛋贴层金子也是枉然!”
   “啥意思?”我急着追问。
   “说来话长,”严大嫂子本来极健谈的,可今日不是显本事的时候,无奈我拽住不松手,她只好提纲挈领讲道:“我们这位表姐,做姑娘时就是位风流人物。嫁到婆家不到两年,出了桩大丑事。也是这割麦子的季节,一家人都在田里打夜工抢收。偏偏几里路外小镇上有个戏班子正搭台唱戏,锣鼓胡琴声一阵阵飘来。我们柳家姐姐忍耐不住,熬馋不过,找了个借口离开田里偷偷溜去看戏。这倒也罢,戏完人散班!谁知她被戏迷住了心窍——天爷!她撂下男人和四个月的娃儿,竟跟着那戏班子跑了!你想想,喇叭戏子吹鼓手,有几个不是下贱货?好哇,人家戏班子越唱越远,渡了长江渡黄河。我们这位柳家姐姐想娃儿了,后悔了,过了三月,她不声不响又悄悄逃回来了。唉,婆家出够了家丑伤透了心,怎肯收留她?!把她剥得赤条条的一顿痛打,驱出家门,娃娃见也没让她见。如今这娃儿有了出息,读完大学留在武汉教书。认她?认她个老棍槌!”
   “做下这等糊涂事,就皮粗脸厚地随便找个人家算罗!偏她又‘癞子怕见光’,半个词儿也不肯让人。许了两次人家,都为男人揭了她这个疤,最后吵散了伙。几房的娃儿们如今都已成人长大,没一个肯喊她声‘妈’。”
   “还有个在公社管水利?”
   “她都告诉你了?这不知羞的。公社卢主任,是她二道婚生的娃儿,见了她绕道儿走,当臭狗屎一般,她还拿来吹嘘!最后跟了毛老三,生下幺姑娘儿——”
   “啊!”我脱口而出。
   “男人老实,女儿标致,蛮像户人家了。不巧毛老三前年又一瘫。”严大嫂子放低了声音,“都说她命凶克夫嘞!”
   “荒唐!”我大声为柳妈鸣不平,“你表姐在荆江分洪工程——”
   “模范模范,”严大嫂子抢过话头,“她一辈子挣的模范倒不少,那又算个啥呢?六四年连阴雨,咱们队在河滩上的九亩黄豆眼看保不住,大伙儿都说过年不吃豆腐送给龙王爷算了——挖沟排渍缺劳力呀!又是这位柳家姐姐,疯疯癫癫独个儿跑了去,两天一夜把九亩黄豆藤子全割完拖到高坡上;人呢,累得像条狗似的,只剩下一丝丝气。队委会评了她个特等劳动模范,在县里大吃大喝几天,还跟帅主任合了影。”
   “县妇联主任吗?”我问。
   “嗯。她回来后拿着照片见人就送到人家鼻子尖下逼着人家看。开始人家还咂舌喷嘴的,逐渐也就平淡了。再说,她有着那么一个丑底儿,不豁出命儿干不是越发被人瞧不起吗?”
   “那事儿都隔三十多年了哇!”我有些糊涂。
   “三百年又怎样?”严大嫂子气昂昂地,“女人出了那样的丑事,还想出人头地做脸面吗?就连亲生女儿也不把她作数呢!”
   “是夏儿?”
   严大嫂子点点头,匆匆忙忙指派活路去了。
   虽是初夏,太阳金光四射,我却感到一阵寒气咝咝地从脊梁骨缝里吹过。三十年了,柳妈那双闲不住的手扛了多少活,挣了多少荣誉!可她在人们眼里,仍是那个跟戏班子厮混过的十八岁的放荡媳妇儿。
   柳妈颠颠地四处抬捡着碗筷菜盆。我跑过去帮忙,她慌不迭地拦住:“决别弄脏手!这腌躜活儿,不是你们男人干的。”
   我说:“柳妈,您也歇会儿。何必这么不要命地干?”
   她抬起干瘦的脸庞,盯了我一会儿,说“行得春风,还怕没有夜雨?”声音温柔而年轻。
   我默然了。想对她说点什么,说什么呢?
   开始朝回运麦捆了,沉甸甸的穗儿随着人们的脚步有规律地点着头。空场上转眼堆起一座小山。一个老农喜不自禁地搓开一刁穗子,往嘴里丢进几粒麦颗,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脆香脆香!”
   我的嘴里却有一丝苦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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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描述了“我”跟同事下乡帮忙麦收时遇到的一位柳妈。“夏儿对来客,无论男女老幼尊卑,都妥贴接待,唯独对一个洗碗碟的婆婆,却恶言恶语。”这个婆婆,即是柳妈,而夏儿却是柳妈的女儿。所为何事,如此母亲呢?只因为当年走错的路,犯下的错。三十年前,柳妈年轻时,戴过大红花,当过特等劳动模范,也算是当地的传奇性人物。后来,她喜欢唱歌,也迷上了看戏,没想到婚后不到两年,“她撂下男人和四个月的娃儿,竟跟着那戏班子跑了!”有点鬼迷心窍!过了三个月,她想娃了,又不声不响又悄悄逃了回来。然而,家里人没有肯认她的。正如文中所言,“几房的娃儿们如今都已成人长大,没一个肯喊她声妈。”柳妈依然还在不辞辛苦的劳动,或许她是当作赎罪,而她的亲人却不认同她,不接受她……麦粒脆香,但其中的苦涩滋味,真是难言!小说文笔流畅,脉胳清晰,悬念丛生,迭宕起伏,令人思考。问候作者,感谢赐稿,推荐共赏。【编辑:墨林】【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91009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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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墨林        2019-10-02 10:14:33
  问候老师!感谢赐稿八一文学,祝创作愉快!
墨林
2 楼        文友:高原的天空        2019-10-02 15:48:27
  有时一个女人的命运,被一根稻草缠住,就付出一生的挣扎。
云烟深处懒读书
3 楼        文友:闲妹        2019-10-02 21:44:30
  女人走错一步,步步错,贴近生活的作品,为作者点赞!
欢迎来到室雅兰香社团,共筑辉煌。
4 楼        文友:伙苗        2019-10-08 10:54:28
  过错虽然可憎,然忏悔也可贵,若能宽容接纳方海阔天空。
   问好老师!
伙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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