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后院原是荒乱的杂草，而且高低不平，学校就用这片空地烧砖窑，然后用砖搞建设，这叫自力更生。学校的劳动课就是烧砖、装窑，慢慢地高低不平的地儿，就被起平了。这样既铲除了杂草，又平整了土地。平好的土地种上菜，学生自种自吃，很便宜。老申就是那时招聘来的，一是负责种植技术，二是负责管理，最主要是防止人偷。当然多数是学生。我和柴佑是菜园的常客，黄瓜熟了偷黄瓜，茄子熟了偷茄子。次数多了，就被老申盯住了，逮个正着。老申如获珍宝，将我俩带到了校长室，那时已恢复了高考，我因数理化三科竞赛第一名，曾受过校长的表扬。校长不相信我会偷瓜，就问我，偷了吗？我们矢口否认，只是到菜园地里背功课。校长说哪里不能学，干吗非到菜园地。我说那里僻静。校长就说再僻静以后也不要到那里去了，免得老申怀疑。接着开始说老申，让你抓典型，你可不能将好学生抓来呀。老申满脸通红，急得话都说不出。校长对我们说，你们先走吧，又把老申批评了一番。
　　 那件事过后，我们也不好意思去菜园偷瓜了。再见老申时，老申反而一脸堆笑，他让我们有空儿到他那儿坐坐。我们便跟他来到他的住处。老申住两间西屋，是原来庙堂的西厢房，绿色琉璃瓦、红漆对开门，漆皮都脱落了，但仍能看到做工的讲究。学校建设时，将庙院拆了，但是留下了这两间厢房，原来盛放着拆下来的东西，后来县里面将东西拉走后，没拆这两间房子，学校用它做仓库。老申来以后没地方住，就将仓库腾一间让他住。老申屋里很简陋，除了一张床，就是生产工具。床是一个单人竹床，床很破，但做工很精细，床栏杆上都雕着画，老申一团油腻的被盖散发着脑油味。老申从一个纸箱子里给我们掏出两个甜瓜，让我们吃，我们都感到稀罕。老申说，上次校长将他批评了一番，以后，想吃瓜请主动找他要，他愿做我们的朋友。然后，让我们给他留意，透些坏学生偷瓜的消息，原来他是这番用意，柴佑爽快地答应了。从西厢房出来，我就埋怨柴佑。柴佑说，逮不逮是我们的事，但吃瓜的理由不能丢。我说不能出买朋友，柴佑说谁是你的朋友。我说同学都是朋友，常言说：一辈同学三辈亲嘛。柴佑笑我呆，柴佑说难到同学里就没有烦人的吗？你学习好别人妒忌你，诅咒你，说你的坏话，只是没有当你的面说，还有说你和疯子毛兰瓜葛不清。我说谁说的。柴佑说偏不告诉你。我说那就是你编的，柴佑说，其实，他也不想出卖同学和朋友，重点是那甜瓜太诱人了，随便盯上几个烦人的学生就能得到甜瓜，简直太好了，这样各得其所。
　　 果真，没隔多长时间，老申便一连串逮着五个偷瓜的学生。学校借早操后点了这五个学生的名，然后，办了一个学习班。柴佑让我和他一起去吃甜瓜，我不去，柴佑便给我捎来。我抵挡不住甜瓜的诱惑，就吃了。柴佑笑笑，以后别假斯文，该去的还要去，人都这样子。我和柴佑来到西厢房，老申受到了表扬，将一把野桑椹拿出来让我们吃，柴佑问哪儿来的？老申说西北岗坟地旁。我一听急忙往外吐。柴佑却说没什么。我说老申吃坟地上的枸杞曾经嘴歪眼斜过。柴佑说我们有佛，佛保佑一切，我就勉强地吃起来。
　　 老申说树上的桑椹还多着呢，然后带着我们去采。野桑树果然在坟地旁，只是没有在坟上。桑树周围都是榆树，采了桑椹就看不出是桑椹树了。桑树细而柳，枝多，高而拖得太远，都拖到学校的西围墙上。老申说爬到墙上就能将那些桑枝上的桑椹采下了。我和柴佑爬上西墙，墙很高，我有些晕，柴佑就让我从老申手里接过篮子，他抓着桑枝条一个一个地往下采桑椹。
　　 这以后，我们便成了老申的常客。有时躺在他油腻的床上。老申放着许多好吃的东西，每次来都要翻新。抓住了偷瓜人，老申得到了好评，心里美滋滋的，我却说这样不好。老申便说：“革命还靠地下党呢。”我吃着他给我的野桃子，没有感到地下党般的光荣，就抬头研究屋顶上的结构，屋顶上是一块块方砖，原来这厢房也十分讲究，地面上也铺着方砖。我到校长的办公室去过，校长的办公室还是土地，连公社卫生院的室内地面也是土地儿。柴医生说，不要到西厢房去，传说早先那里吊死过一个女人。女人是被庙院里几个坏和尚抢来的，关在西厢房，被强暴后，那女子就上吊死了。我们把这个故事告诉老申。老申说，不要听柴医生瞎编。但是，他却说他刚来时做过一个梦，梦见一个女人扛着一张床，要把老申赶走，老申说这是学校分给他的房子，硬是将那女子推出门外，连梦都闷醒了，老申说，鬼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侧无，你们都是高中生，不要胡思乱想。这样说着，就感到阴森可怕。离开西厢房时天已很晚，柴佑可能有些怕，和我挨得很近。从菜园地回寝室的路上，忽然发现一条蛇，头发竖了起来。我问柴佑老申梦的是不是那个女鬼。柴佑说也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从这后，我们晚上再也不到西厢房去了，连后菜园都不敢去。
　　 一天晚上，我们在上夜自习，听见一连串的惊叫声，都跑了过去，原来是老申。老申浑身打着颤颤，嘴里不停地喊，“蟒蛇精、蟒蛇精。”校长和教导主任都来了，让学生先回教室。然后，叫来门岗和电工去西厢房看看。门岗是新来的串儿，老门岗溜得的二儿子。电工刘帽。串儿刚来不久，有点害怕。刘帽领着他，打开电灯对串儿说，什么东西都怕电。串儿紧跟着他，厢房的门开着，床上一团棉絮。刘帽从屋子里找到一个棍子，挑开棉絮，猛然发现一个大蟒蛇盘作一团在被窝里。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动它，悄悄地溜出西厢房，然后一溜小跑，跑到主任办公室，将见过的情况作了回报。教导主任觉得这事不小，及时告诉了校长。校长眉头紧锁，不让教导主任声张，然后又把刘帽和串儿叫来，再三叮咛不要往外说。老申临时同刘帽住一块，老申浑身还在哆嗦，他说那条蟒蛇钻进了他的被窝。柴医生给他打一针镇定，柴医生说蟒蛇也是一种动物，南方人还养菜蟒，然后杀了是道好菜。又给他讲了如何如何杀蟒，将蟒放在箱子里，留一小孔，孔上钉一尖刀，用食物诱蟒出来，这样就会自己将自己杀死了。老申对杀蟒的事没兴趣，只是一个劲地嘟囔着蟒精。
　　 校长作出拆掉西厢房的决定，他不允许一些谣言再在学校里传播。作出这个决定后，就让电工到集镇找拆房队。可一听说拆西厢房，没人敢去，人们说那是蟒王爷的家，谁敢拆呢。老申遭蟒的事整个镇子都传开了，校长弄巧成拙，无奈，便亲自组织学生拆房子。拆房子前，校长让政治老师先上了堂唯物论的课，然后让人自愿报名。但是，报名的了了无几。学校要指定人，我因为是三好学生的缘故，自然被列了进去。为了壮胆，我让柴佑也报名，柴佑起初不肯，在我的再三哀求下，他才答应。去之前，柴佑给了我道符，让我贴在肚脐上，我们便加入了拆房大军。
　　 那条蟒蛇早已无踪无迹，我们将老申的东西抬出来，又将另一间仓库里的东西挪出来，然后开始拆房。柴佑比我个头大，上了屋顶，将屋顶的琉璃瓦一块块扔下。这时，历史老师疯一样地跑过来，让人将琉璃瓦保护好。教导主任不管这些，他的任务就是带领大家拆房。历史老师凄惨地捡几个完整的瓦，然后躲开了。瓦像雪片一样漫天飞舞，忽然有人啊地一声，然后从房顶上栽了下来。我们围上去一看是柴佑，房上的学生纷纷下来，原来掀出了一窝长虫。我知道，柴佑是怕蛇的，他昏了过去，掐了人中才过来。幸好落在老申的破棉絮上，柴佑醒来后直喊蛇。蛇开始爬了出来，而且一条一条往下掉，教导主任只好领着拆房大军撤离西厢房。
　　 下午，当我们再次来到西厢房时，发现，整个房顶都爬满了蛇，地下也是蛇行一片。我们不知道这么多的蛇从何而来。教导主任无奈，将这事告诉了校长。校长不再让学生拆房。那天晚上，许多人都做了蛇的梦，我也不例外，梦见一片蛇，缠着我，我紧捂着肚脐上那张符，柴佑也是直说梦话。
　　 校长本想铲除谣言，没想到这样一来，谣言传得更诈了。镇党委书记也关怀这件事，就让学校租一台推土机。推土机没有半个小时，就将两间屋子推倒了。然后将那砖瓦推到一个坑里。推土机轧死了不少蛇，一条一条的直挺挺的，苍蝇爬在死去的蛇身上，让人感到恐怖和恶心。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光顾西厢房。后来，学校组织义务劳动，平西厢房那片地儿。几场雨过后，废墟上长满了青草，残砖断瓦间钻出绿色的蒿草，还有喇叭花开的挺鲜艳。死蛇的骨骸早已被清理完毕，我们的任务是开垦这片荒地。雨洗过的玻璃残片亮亮的挺鲜艳，有几个女同学还将青瓦片捡起来。她们没见到过蛇如何在那些瓦片上悬挂着。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我们忘记了过去，忘记了蛇，忘记了蟒王爷的传说，只有淋漓的汗水。老申和刘帽也来了，将我们剜好的地用耙耙平。老申坐在耙上，我们拉着耙听他指挥。忽然一件东西拌着了耙刺。我们松开绳子，一看，耙下面是块石头。老申就用铁锨刨那块石头，等刨出后一看是半截石碑。我们将那半截石碑抬到一边，继续耙地。这件事让历史老师知道了，他带着眼镜看石碑上的字，我们也惊奇地看。这是块清碑，虽然有些字迹模糊，但其它碑文还能看清。
　　
　　 □西来庵创建始未记
　　 天下□图始者难苟博终如始
　　 得而称道□□□□□□为其光诊前
　　 别院也其先名文□庵规模狭隘
　　 者达摩二十八代祖师□譳诲宽
　　 含如社师受先帝顺治持眷□紫旧山亲
　　 妆□□□祖师十八弟子讳□□号之钵者顾心
　　 告於是利生悲师願求酧爱减心募化
　　 曰曰□□质而希□□□□□持□□於□□巧而压
　　 殿前□□□□□□□□□□立之於前殿之前
　　 尚亲对寺马他□如□□有室迎□有馆□□□□□十余间
　　 主持洪玉
　　
　　 历史老师将这半截碑一事告诉校长。校长觉得问题有些严重，拆庙会不会拆错。历史老师说反正这事要上报文物部门。校长思索半天，最后说报就报吧，拆庙反正是破四旧，再说也给镇党委汇报了。
　　 县文物部门将那半截碑拉走了，没人告诉他们拆西厢房的事。西厢房平整后，种上了菜，连一块碎瓦都让校长派人捡个干净。文物部门的人很感激地握着校长的手，让学校留意那半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