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着眼前的情景，梨花不由地发出了一声感慨：“变了，全变了！这是梨花湾吗？”
　　 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道，一道淡浅蓝色钢结构拱形大门横跨路的两边，上面“梨花湾欢迎您”几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穿过大门，平坦的大路通向坡下的村庄，路边高高伫立的广告牌“梨花湾果蔬采摘园”，路的尽头是绿树环绕的村庄，隐隐看见一幢幢的二层楼房掩映其间，村前面一泓碧蓝的水库，大坝上有一排白色的护栏，身边不时有轿车疾驰而过，给这宁静的小山村增添了生气。
　　 “梨花湾，梨花湾……”铁梨花喃喃自语着，记忆里梨花湾恬静安详依山傍水，山坡上栽满了梨树，开春时满山的梨花盛开了，花白似雪，吸引了大批游客来此垂钓赏花。八十年代中期土地承包到户，梨花山也分包到户，人们砍伐了梨树种了庄稼，梨花湾渐渐地失去了它的魅力，被人们慢慢地遗忘了。
　　 五十年前，梨花出生在这个叫梨花湾的村子里。她出生的那天早上梨树开花了，已经有了三个儿子的铁木匠给她取名“梨花”。梨花特别喜欢小山村的宁静，可是命运偏偏和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二十二岁那年由父母做主嫁给了县城当老师的高志文，从此她离开了村庄，成了人人羡慕的城里人。
　　 她不喜欢做城里人，她喜欢和心爱的人一起下地一起回家，晚上一家人坐在蔷薇花墙围绕的院子里闻着淡淡的花香看星星，可是她做了城里人，那个月光下爬满蔷薇花的院子成了永远的梦。
　　 看着远处的村庄她心潮起伏，老天太眷顾自己了，把那尘封的记忆再次掀起。如果那天在医院没有遇见郭建强，这辈子她不可能再回梨花村，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命中注定吧。
　　
　　 二
　　 那天她去县医院看病，专家门诊前病号很多，她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候。几个医护人员推着一辆手术车急匆匆跑过，车上的人脸色蜡黄双眼紧闭，由于疼痛有点扭曲，她还是一眼认出这个封存在心灵深处的人。
　　 “建强哥，你怎么了？”她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呼。
　　 “我们到医院了，大叔已经进了急救室。”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接着电话从她面前走过，梨花跟着他来到大厅门外，看他打完电话要走，急忙拦住他：“年轻人，你是梨花湾人吗？”
　　 “是的。”年轻人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娘家也是梨花湾的，刚才被推进急救室的人是郭建强吗？”
　　 “是郭大叔。”年轻人点点头。
　　 “他怎么了？”
　　 “他从房顶掉下来，镇医院治不了。”
　　 “五十多岁了人了还爬房顶，不要命了。”
　　 年轻人盯着梨花看了一会，一拍脑门，“你是梨花姑姑吧？”
　　 “你是？”
　　 “姑姑，我是你家东院的小磊啊，我小时候你经常抱我呢。”
　　 “你是磊磊？”梨花想起邻居家的那个留着壶盖头小男孩，每天牵着妹妹的手站在大门外盼着下地的妈妈回来，他爸爸去世了，留下母子三人，梨花回娘家都会买点糖果点心送给他们兄妹俩。
　　 “磊磊长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了。”
　　 “姑姑，我已经娶了媳妇，儿子都五岁了。”
　　 “你妈妈身体还好吧？”梨花想起瘦瘦的脸色黄黄的邻居三嫂。
　　 “她很好，白天给我带孩子，晚上在村里广场上跳舞，过得可滋润了。”
　　 “你妈妈可真幸福哦！”
　　 “姑姑，抽时间回去看看吧，这些年咱村变化可大了，山上山下全都是果园，大樱桃、草莓、葡萄、苹果……现在城里人都喜欢走进原野、走进采摘园。村民富了，村子修了水泥路，亮了路灯，很多人家盖了小洋楼。”
　　 “变化这么大啊！”
　　 “这些多亏了郭大叔，几年前他放下城里舒适的生活回到村里，第一个在责任田里种草莓，建起草莓采摘园，他挣了钱就带着村里人干，只几年就形成规模，很多村子的人都去咱们那里参观学习呢。”铁磊说得眉飞色舞。
　　 “是吗？”梨花想象着小山村的变化，她想起了什么，问：“建强不是去南方找他弟弟了吗？”
　　 “回来有几年了，他说还是家乡好。郭大叔是好人，有担当，他为了三个弟弟上学自己辍学回家，几个弟弟学业有成留在外地，他一个人在家照顾父母毫无怨言，就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叔一直单身。”
　　 二十多年了，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个不愿提起可是又时常出现在梦里的名字。
　　 “这段时间雨水大，五保户铁爷爷的房瓦错位漏雨，今天早晨郭大叔上房查看，刚下过雨房顶滑，不小心他就掉下来了，希望大叔好好的。”
　　 梨花安慰铁磊，也是安慰自己：“好人有好报的。”
　　 “姑姑，我要去办入院手续，咱们回头聊。”说完他急忙走了。
　　 建强哥回来了，还是一个人回来了。梨花呆呆地跌坐在椅子里……
　　
　　 三
　　 年轻时梨花长得漂亮，是周围几个村子男青年的偶像。曾经有人说，如果娶到梨花做老婆，宁可一辈子给她洗脚。有很多家庭条件很好的人家上门提亲，梨花一个也不答应，梨花的父母更不答应。梨花喜欢从小一起长大的郭建强，她的父母却希望女儿嫁到县城成为城里人，最终拗不过父母嫁给了县城高志文。三十年过去了，一双儿女长大成人都成家立业，夫妻俩可以安享晚年，生活却不尽人意，五年前高志文脑溢血倒在讲台上，留下她孤零零地守着寂寞的房子。
　　 医院的偶遇让她的心乱了，刚结婚那几年郭建强一直在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有了孩子后，丈夫的关爱和体贴让建强慢慢地走出她的脑海，她相夫教子，精心抚养着一双儿女。偶尔回娘家她会打听一下建强的情况，有几次看见建强的身影，她地远远躲开了，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母亲去世后哥哥接父亲去了新疆，她没有回过小山村，断绝了和小山村的联系，后来她听说建强和母亲去南方投奔了弟弟，她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没想到今天在医院看见他，更没想到听见他的名字心居然还是跳得这么激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忘记了他，现在明白了，过去是没有过去的，那种刻在心里的记忆被强迫安放在某一个角落，一旦被唤醒了，过去的桩桩件件立刻就呈现在脑海里，她心里就有了莫名的渴望。
　　 有了心事，她只要有时间总是忍不住往医院跑，病房里照顾建强的人不断变换着，她没有勇气走进病房，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见自己，只能在病房门口偷偷地看看，建强那憔悴苍老的面容和打着绷带高高吊起的腿，深深地刺痛着她的心。她熬好鸡汤悄悄地托护士送给他，暗地里询问着他的情况，护士似乎猜到了她的身份，总是抿嘴一笑。
　　 两天前她再次来到医院，病床上没看见建强的身影，护士说他提前出院了。
　　 坐在空空的病床上，她心里涌上了深深的惆怅感……
　　 两天来她忐忑不安，心里时刻牵挂着他，不知道他怎样了？
　　 要去看看他！她做了一个连自己都吃惊的决定。
　　
　　 四
　　 离开大路，她走上右边的小路，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小路修理整齐，路两边是葡萄园，葡萄正吐着绿，在阳光的照射下生机勃勃。
　　 站在小道上她笑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小道上走过的。她慢慢走着仿佛回到了儿时，路边是茂密的玉米地，曲曲弯弯的小路被杂草覆盖成一条曲曲弯弯的细线，两个小小的人影在路上走着。
　　 “建强哥，等等我！”她像脚绊儿一样紧追着建强，建强故意逗她，加快了脚步。
　　 “建强哥，草丛里有蛇！”她惊叫着。
　　 “啊？”建强大惊，反身跑了回来，“别怕，我来了！”
　　 梨花咯咯笑着跑到了他的前面，“哈哈，骗你的！”
　　 “小鬼头，敢骗我，看我不揪下你的小辫子！”建强装着生气追了上来，欢快的笑声回荡在小路上……
　　 梨花十二岁，建强十三岁，两个人一起在镇上的中学读书，两个人喜欢这条宁静的小路，小路上经常飘荡着他们朗朗的笑声。
　　 回想起那段两小无猜的时光，梨花微微地笑了。
　　 清澈的月光下，微风轻抚着梨树林。自从建强毕业回来后这里成了他和梨花相会的幽地。
　　 “建强哥，大学决定不考了？”梨花坐在草地上用毛茸茸的狗尾巴花轻轻地搔着建强的耳朵问道。
　　 “不考了，我二弟三弟今年中考，他俩学习很棒，考大学没问题，小弟虽然刚读五年级，也是大学苗子，俺爹身体不好，就俺娘一人种着几亩地怎么供得起三个学生？我是大哥，应该替父母分忧。”他的话里透出无奈。
　　 “你真的要当大队会计？”
　　 “我还没想好，昨天铁成叔找我了，说德刚哥摔伤了腰不能干了让我接过来。”
　　 “你学习那么好，不考大学太可惜了！”梨花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说那些了，往前看，面包总会有的！”建强故作乐观。
　　 “建强哥，回家也好，我陪你。”
　　 “傻丫头，你是要嫁人的，怎么陪我？”建强耳朵痒痒的，他拨开了她的手。
　　 “故意气我是不是？你明明知道咱俩是不分开的，我能嫁给别人？”梨花狠狠地拧着他的耳朵。
　　 建强咧咧嘴，“轻点，我说得实话，我家穷得叮当响，你爹娘同意你嫁给我？”
　　 建强说得是实话，梨花的父亲铁木匠是十里八乡出名的木匠，一年总会有忙不完的活儿，家庭生活很是富裕，在村里数一数二，梨花的大哥当兵提了干，这是铁木匠最自豪的，三哥考上了大学，二哥去省城投奔了舅舅，她的舅舅是工人，夫妻俩无儿无女，让外甥做了儿子。几个儿子前程似锦，家里留下梨花一个乖乖女，铁木匠一定会给女儿找个殷实的人家。
　　 “你放心，我爹听我的，他如果不同意我就绝食！”梨花说得斩钉截铁。
　　 “别说傻话了，只要你过得好，我就高兴！”建强刮刮她的鼻子，翻身坐起，微笑着说：“走了傻丫头，回去做梦吧！”
　　 梨花生气地嘟起嘴，“别把人看扁了，今生我一定嫁给你！”
　　 可最终她还是没有嫁给他。
　　
　　 五
　　 走出小路，前面有几棵梨树，那时他们经常相会的地方，梨树依旧在，只是物是人非了。
　　 穿过梨树林就是她的家，她来到院子前，院落已破旧了，院墙边的蔷薇已经爬满了围墙，柔软的枝条肆意生长着，密密匝匝看不到院墙的红砖。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黑漆大门已露出了木头的本色。门是父亲用梨木做的，厚厚的木板上镶嵌着二十个铜钉，钉子已经被人撬走了，露出一个个透亮的圆洞。院门没有锁，门锁或许被调皮的孩子取走了。她拨开延伸到门上的蔷薇枝条，推开门走进院子里。只见枯草遍地，院墙边的窝棚已经倒塌了，那是父亲的工棚，安放着父亲的木匠工具，那条长长的木凳被倒塌的棚顶压住了，地上一堆碎石瓦砾，显得很荒凉。她踩着枯草走上两层台阶来到屋门口，当年全家引以为豪的红砖瓦房已破败了，屋顶几个地方塌陷了，露出几个窟窿。房门的玻璃碎了，透过房门看家屋里，正面那张三个抽屉的桌子还在，那是做了半辈子木匠的父亲做的第一件时尚的家具，桌子两边还有两把高背椅子。吃过晚饭，父亲习惯坐在椅子上，那是权利的象征，母亲给他泡上一搪瓷缸，茶叶是二哥在省城寄来的茉莉花，父亲端着被茶垢锈黑的茶缸慢慢品味着，母亲坐在矮凳上做着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
　　 看着这一幕，她想起了父亲，父亲的身体不好，前两天大哥给她打电话，说父亲的腰疼犯了起不来床，大哥叫她去陪陪父亲。他是五年前和老高去新疆看的父亲，那次父亲偷偷对他说：“对不起建强。”看到父亲那布满皱纹的脸已经没有过去的威严，她心里酸酸的，哽咽着说：“爹，我不怪你，您也是为了我好。”
　　 真的不怪父亲吗？她也说不清楚。
　　 父亲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吸着烟，烟是平常人家不舍得抽的“大前门”，这是大哥探家时给他买的，他从来不舍得抽。父亲是个节俭的人，从来都是自卷旱烟叶抽，几个哥哥给他寄来的烟都被他送到山村孙大叔的小店里卖了。
　　 她有些奇怪，“爹，您今天怎么舍得抽洋烟？”
　　 “今儿爹高兴哦！”父亲学着大哥的样子弹弹烟灰，笨拙的样子她看着好笑，但没敢笑出来，听着父亲说下去，“爹今天在城里和老高谈你们的婚事了，老高一点也没有嫌弃咱是老百姓，他一口同意了这门亲事。老高你小时候见过，就是下放住在咱家的高老师，他儿子比你大两岁，那时我和他就说定了做亲家，今天见过了那孩子长得一表人才，也是老师，铁饭碗！”
　　 高老师？她记起来了，那年她六七岁的样子，一天中午父亲领回家一个文雅的中年人，听说是犯了错误被下放到村里改造的，家里住房宽敞，队长安排他住到她家里。郭木匠根正苗红，加上经常给大队长做些木工活，大队长对他另眼相看，所以全村只有铁木匠敢把这样的人带回家。村里识字的人少，经过父亲推荐，高老师到村里的小学校当了老师，梨花就是他的学生。高老师对梨花尽心尽力，梨花四年级的时候，高老师由于身体不好提前回城了，临走前说等梨花长大了做他的儿媳妇，梨花以为两个老人说玩笑也没在意，没想到两个父亲把当年的话当了真，竟然应承下来。
　　 “爹，我不嫁！”梨花又急又气，眼里含着泪花连连摇头。
　　 “怎么不嫁？这样的好人家打着灯笼也难找，找到这样的人家是你的福气，现在哪家姑娘不削尖了脑袋往城里钻？你看村头刘家的闺女，找个城里的瘸子都美得鼻孔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