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在网上搜到了豫剧电影《朝阳沟》，六三年拍摄的第一代《朝阳沟》。演员于五八年首演的，魏云扮演银环，王善朴扮演拴保，高洁扮演拴保娘，杨华瑞扮演银环妈，编剧导演都是杨兰春。一口气看下来还是和四十年前初次看到这部电影时那么激动，那么兴奋，那么陶醉！
　　 豫剧《朝阳沟》被誉为现代戏的巅峰之作毫不为过，它确是戏曲史上的里程碑，经典中的经典！会不会绝后我不知道，但它肯定是空前的。我是一个铁杆京剧迷，一个在我周围不大的圈子里有名的京剧票友，但我敢说八出革命现代京剧加起来也达不到她的高度！
　　 当年（七七或七八年，记不太准了），重放这部电影时，真是万人空巷，男女老少人人都说《朝阳沟》，人人都唱《朝阳沟》，全公社村村争映《朝阳沟》。这出戏的生活气息太浓了，人物太鲜活了，唱腔太优美了；台词太接地气，太幽默、太诙谐了，这是之前看八出样板戏所从未有过的体验，当时觉得世上还有这么好的戏，这么真实可亲的人物，这么象是发生在身边的故事！我们每个人都看过七、八遍，在本村看，到别村看，我们村是全公社首映。在我们村放映时，居然一晚上连续放了两遍！就因为村干部和一些年轻人大喊不过瘾，再加上公社的放映员是我们村的王荣光。
　　 《朝阳沟》给当时的人们带来的是震撼！它有着其它剧目所不具备的巨大魅力。剧中的人物简直就是我身边的人，银环就是我姐姐，拴保就是我哥哥，拴保娘就是我娘，二婶就是我婶子，李支书就是我三叔，就连银环妈也和我大爷后娶的大娘有几份相似。看着，听着，仿佛自己也在朝阳沟和银环、拴保一起劳动，一起欢笑……
　　 我那时只有十四、五岁，还在上初中，把银环当成了姐姐，那时还没有想把银环娶回家当媳妇儿的念头，那时的孩子们真没有现在的孩子们成熟。那时觉得银环长得真漂亮，当然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并不是特别漂亮——当然长得是很好看。唱得也太好了，那时我第一次听豫剧，觉得比我家乡的河北梆子好听多了，比京剧也好听多了。的确，豫剧唱腔俏丽婉转，酣畅幽默，行云流水，欢快明亮，平易近人，像是一股山野的风，裹挟着野草、野花、野果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河北梆子显得奇崛峻拔了些，有些难以攀登；京剧富丽堂皇，雍容华贵，但人间烟火气少了些。魏云用她那又宽又亮的真嗓演唱的银环，听起来那么质朴、亲切、醇美，那个痛快舒畅劲儿无法言说！那时的男女老少都学会了《朝阳沟》的唱段，田间地头都飘响着豫剧的旋律。银环的好多唱段都被大姑娘小媳妇儿模仿着：“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我是城里长来城里生，十几年从没有进到农村，五谷杂粮难分辩，麦苗儿韭菜我分不清”当我娘和我姐姐生气时，我姐姐就会唱这一段：“妈呀妈你消消气我求求你，咱有话慢慢儿讲不要着急……”唱得我娘咯咯笑了，拧她的脸蛋儿；小子们则模仿拴保：“希望你，到咱家，知道啥，就说啥，别尽说那外行话，街坊邻居听见了，不笑出眼泪也笑掉牙，笑掉牙啊哈哈哈”都快不分戏里戏外了。《朝阳沟》深深地刻在了当时人们的记忆中。
　　 银环的形象太美了。鸭蛋脸，大眼睛，梳两根大辫子，真是那个年代的标准审美形象。服装设计也恰到好处，在城里时，穿着花格子学生装，背着书包翩翩走路的样子显得姿态优雅，到了朝阳沟就换上了和农村姑娘一样的装扮——花布大襟褂子。当第一次看到银环穿着这件衣服时，我和小伙伴们都笑了，觉得银环好土气呦！——只因我看这部电影时，已是七十年代后期了，我家乡的大姑娘们也基本上都穿西式服装了，只有三十四、五岁以上的媳妇们才保留这种传统的装束。可这部电影是六三年拍摄的，反映的是五八年的事，这就合情合理了。我们越往下看越觉得银环这个打扮更耐看，更生动，更美了。试想如果导演让她穿着时氅的西式服装和一群穿着传统服饰的姑娘媳妇们在地里一起抡锄头，这戏可就没法看了，只有穿着这件花布大襟褂子才能放到乡村劳动的场景里，才是合谐生动的。更重要的是这种穿着表现了银环爱农村、爱农民，要溶入到农民中去的心情，也突出了宣传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主题思想。
　　 重看《朝阳沟》，一下子又让我回到四十年前我的故乡放映《朝阳沟》的场景：全村还有外村的男女老少们看得津津有味，看到银环妈在拴保家院子里追打银环，看到银环妈与巧真支起“黄瓜架”对打，看到二婶与银环妈赌气蹦高时，全场笑的前仰后合，都说演的太真实太真实了，和咱们一样一样的。而八出样板戏里的人物都没血没肉，缺乏真实感，都是一副政治化的嘴脸。我的思绪又回到家乡的小路上：小伙伴们背着草框，扯着嗓子唱《朝阳沟》；我小弟弟用他自编的词，唱着朝阳沟的调，还模仿拴保爹说的话：“咱庄稼人，常年论辈子也不害个病！”惹得大伙儿哈哈大笑，把正在地里干活的我二婶稀罕地不行，把他抱起来亲了又亲。我也来了一段拴保的唱段：“你前腿弓，你后腿蹬……又叫你把它判了死刑”，小伙伴们都配合着做动作。我姐姐最漂亮最聪明了，她站在高坡上，一边唱一边做着银环的动作，完整地表演了一大段银环上山的唱段：“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赢得了了地里干庄稼活的大人们的喝彩和掌声。这个画面就在眼前，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再后来，有几个村排演《朝阳沟》，我们村也排演了，银环自然由我姐姐扮演，拴保由一位姓谢的哥哥扮演。银环的衣服都是我姐姐自己裁缝的，辫子不够长，一位本家的姐姐把自己的辫子剪下来，接在我姐姐的辫子上，才勉强够长。一上演就火爆了，银环、拴保、拴保娘、银环妈、二婶儿、巧真都演的好的不得了，跟电影上有八九分的神似，三里五村的人都来看戏，对我姐姐演的银环特别着迷，两三场戏下来，她拥有了众多的崇拜者，每次散戏后，外村来的不少男女老少观众都跑到后台去看看她，夸她几句，舍不得离去。我也去别的村看过他们演的《朝阳沟》，我和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们演的不如我们演的精彩，他们和我们的主要差距是他们的银环没有我们的银环唱得好，也没有我们的银环长得好，更关键的是我姐姐长得跟银环有几分相似，这让我们占尽了优势。人们都管我姐姐叫银环，她的真名反而很少有人叫了。
　　 再后来，有几个村的“银环”和“拴保”谈起了恋爱，有的终成眷属，有的半途而废。我姐姐可没和“拴保”谈恋爱，说媒提亲的挤破了门，她一概不应；她有个远大志向，那时已经恢复高考了，她刚十七岁，她要复读高中考大学，我爹我娘都支持，果然她在七九年考上了天津的一所大学，成了恢复高考以来我村头一个考上大学的。在去学校报到前，为了给她送行，村里特意演了一次《朝阳沟》。村支书在演出结束后站在台上发表了为她送行的讲话，他感慨地说：“凤凰飞了！秀梅妹妹这一走，咱村的《朝阳沟》可没法演了！”我姐姐赶紧说：“荣耀哥，我放假回来还可以演，我无论走到哪里也是咱王家庄的闺女！”还真是，她每年寒假回来依然演她的银环。
　　 写到这里，我拿起手机和在天津的姐姐视频通话，说着说着，我俩都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朝阳沟：“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山沟里空气好实在新鲜，实在新鲜，满坡的野花一片又一片，梯田层层把山腰缠……朝阳沟好地方名不虚传，在这里，在这里一辈子我也住不烦哪，我也住不烦哪，嗯啊哎呀嗯啊哈啊哈哎嗨哎嗨呀、嗯啊、哎呀、嗯啊哈啊哈哎嗨哎嗨哎嗨哎嗨哎嗨哎嗨哎嗨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