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8年7月20日，国家税务总局武陵县税务局终于挂牌了。国税地税分家二十四年，现在又重新合并在一起，成为了一家人。不过国地税合并后，两家子的班子成员间为机构设置、人员经费等诸多问题吵得不可开交，闹得沸沸扬扬，直到9月23日才达成一致，召开了机构改革动员大会，公布了三定方案。
　　 许文祺，今年四十八岁，虎背熊腰，个子不高，但精神饱满，话语不多，却字字有力。他干起工作来总带着一股疯劲，每天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从不知道疲倦是什么。他是原武陵县地税局第一基础分局局长，在此位置已干了五年。别小瞧第一基础分局，那可是武陵县地税局最红火的单位，一天找他办事的人比集市上的人还要多，找他得打电话提前预约。
　　 许文祺自以为自己担任股所长已十六年，论资格、凭自身工作能力，自己都没什么可说的，梁局长这次肯定会把第一税务分局局长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更何况从原地税局过去、四个担任副职的局长一定会替他说话。国地税合并后，在别人寻窟窿钻眼眼、找硬棒关系想方设法谋取个好位置之时，他却四平八稳，纹丝不动，好像外面发生的事情与他毫不相干。可人事调整结果正式出炉，让他一下子傻眼了起来，他被分在方平税务分局担任副局长，一个距离县城四十里地的乡村税务分局。
　　 梁局长委托郑副局长找许文祺谈话。虽然郑副局长把话说得很婉转，可许文祺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次国地税合并，一把手梁局长是人家国税局的人，重要岗位首先要考虑的肯定是人家原国税局之人，地税局的人只好晾在一边晒太阳。第一税务分局局长、第二税务分局局长、办公室主任、人事股股长、财务股股长、征管股股长、税政股股长、法制股股长全是人家原 国税局的人。他生气顶屁用，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家照做不误。
　　 许文祺本不想去方平税务分局，他要照管体弱多病的老娘和身患心脏病的妻子，每天还得抽出点时间来，关心下即将参加高考的儿子。可这次由正职转为副职，原地税局的人不光只有他一个人，稽查局局长梁伟、办税大厅主任高红、评估分局局长张抗美也由正职传为副职，被县局分派到了乡村税务分局。人家都有大局意识，整体观念，毫无怨言去乡下工作，自己还有什么想不通的。毛主席曾经说过：“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史铁生不是当年在延川县关家庄插过队，与乡亲们同吃同住，从不叫苦叫累。在土窑洞的煤油灯下，每天他都要阅读中外名著到深夜。后来，他双腿瘫痪，回到了北京，坐在轮椅上写下了成名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关家庄就是此篇小说的故事发生地。柳青当年在长安县皇甫村一住十四年，写出不朽之作《创业史》。由此可见，艰苦的环境可以磨练一个人的意志，让他有所作为。“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路是人走出来的，成绩是干出来的，而不是吹出来的。只要你脚踏实际，埋头苦干，真正干出了成绩，领导和同志是能够看得见的，而不在于你在什么地方，县城可以有所成就，农村也可以大有作为。这样想着，许文祺觉得一股凉气自百会穴灌入，脑子凉飕飕的，特别舒服……
　　
　　 二
　　 许文祺来到了方平税务分局。方平税务分局位于镇西头，是一座三亩地大的独院。独院北边的平房是灶房及灶夫宿舍，东边的平房是办税服务室，南边是一栋两层小楼，一楼是工作人员的宿舍及其局长办公室，二楼闲置。方平税务分局总共有四个人，局长林虎、会计张同、税管员傅彬和许文祺。林虎五十二岁，长得又黑又胖，说话瓮声瓮气的，如老牛吼叫；傅彬个头一般，萎黄的头发像被火燎一般倒在头顶，空出的脑门儿锃光发亮，他说起话来黏糊糊的，鼻音有些重，自我介绍说是在甘肃当兵三年落下的毛病；张同三十岁，干瘦跟竹竿似的，背驼得很厉害，显然明显是在电脑屏幕前坐得时间过长落下的毛病。
　　 许文祺接手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核对原国税、地税管理底册上双方纳税人状态不一致的户数。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可真正做起来特别困难。要是国税是正常户，地税是非正常户，就得将业户由非正常状态转为正常状态。要解除纳税人的非正常状态，首先得对纳税人实施行政处罚。那时候，原国税局和地税局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个体工商户最少要处罚五十元，企业最少处罚二百元。尽管电脑操作起来十分简单，可要对纳税人实施行政处罚难度非常大，主要是罚款不好收，有些纳税人总要和你磨牙拌嘴，讨价还价。不好好交钱。征管股似乎觉得纳税人很好管理，今天下午刚向各个税务分局派发核对的纳税人状态户数任务，明天中午就要求原国税、地税管理底册上所有的纳税人状态一致。许文祺用手搔着头，思考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只得先垫钱对需要转为正常状态的非正常户实施了处罚，并将它们全部转为正常户。可当他向需要转为正常状态的纳税人收罚款时，有些人就是不买他的账，非得要和你犟嘴。我又没让你把我由非正常户转为正常户，凭什么交罚款？卖大肉的宋波，前几年开了家电门市部，原国税局的管理底册是正常状态，地税局是非正常状态，许文祺拿自己钱垫交了五十元的罚款，将电器门市部转为正常状态。他找宋波要五十元的罚款，可宋波横眉竖眼，耍无赖，今天推说付了卖猪的款，明天又说钱还没有卖够，后天又说亲戚的娃买房把钱借走了。总之，宋波说来说去就是不想交罚款。许文祺先后跑了十多次，磨破了嘴唇，跑断了腿，就是要不来罚款。
　　 许文祺性格很倔，心里像桃毛一样痒痒的，心说你不给钱，我就天天守着你的肉摊，看你给不给。第二天有集，许文祺穿着税服，站在宋波的肉摊跟前，十分扎眼。说不清是什么原因，那天光顾宋波肉摊买肉的人特别少，搁在平时，两扇猪肉半晌午就卖完了，可那天一扇猪肉只卖了三分之一。宋波心说自己是个皮缠棍，在方平街道难说话可是出了名的，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今天怎么就碰上了许文祺这头犟驴，不给钱就死乞白赖地站着不走。他知道自己今天真的遇上了对手，只好拉开抽屉取出五十元，皮笑肉不笑地甩了一句话，你怎么这样麻缠？嘟嘟囔囔，能把人烦死！从宋波的手里接钱的那一瞬间，许文祺心里说，不信你还是个能豆豆，胳膊岂能拧过大腿？你再麻混，耍无赖，休想从税务局的人手里打出去……
　　
　　 三
　　 眼看要到年底了，前来方平税务分局开具税务发票的人特别多，有时还没到九点钟上班时间，分局大门口就聚集了一大堆人。张同刚打开纳税服务室的防盗门，一群人呼啦啦地拥进来，他们全是要开具税务发票的人，其中一半是”助农服务E终端”点领取手续费急需开票的人。张同打开电脑，手忙脚乱地干起活来。老掉牙的针式打印机吱吱吱叫着，慢腾腾地打印着税务发票，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步履蹒跚的老人在怪叫。刚打印了七八张税务发票，电脑死机，打印机不能继续工作，气得张同直咬牙，手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大骂县局，羞他妈的毛盖，现在还用内存仅有2G的电脑，丢人不怕人笑话！就连最烂脏的手机内存也是8G。他越是骂，电脑越是不听话，像个吓傻的汉子呆立不动。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好关掉电脑重新启动。
　　 已到了中午十二点钟下班时间，可纳税服务室内人头攒动，和商场抢购商品一样，人排着长队。看着一个个几近乞求的眼神，张同不忍心去吃饭，仍然在加班开票。办理完业务，已是一点二十分，再停十分钟就到了上班时间。他急忙走进厨房，三下五除二，囫囵吞枣地刨完一碗凉面，又坐在电脑屏幕前忙活。下午开票的人比中午还要多，许文祺要求大家按次序排队，可他们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着急，抢先插队的大有人在，以致好几个人冲着张同发火，还把电话打到了12366投诉他。
　　 梁局长给林虎打电话，把他美美地收拾了一顿，发了狠话，如果再有人投诉方平税务分局开票难，他就让纪检组同他进行戒勉谈话，考虑调整林虎的工作岗位，言下之意就是撤职查办。林虎陡然变成一只美洲猎豹，冲着张同狂啸：“再有人投诉，年终考核我不得安宁，我就让你评为不称职，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同脸色铁青，头发都竖起来了。他可是全单位最辛苦的人，既要开具，还要处理五花八门的其他事务，一天到晚忙得跟个鬼子似的。他已患腰脊椎盘突出一年多了，动不动脑袋和腰椎如同被锯开一样疼，两腿突然发麻。林局长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开口就训，容不得你辩解。张同本来还想顶撞几句，可想着在分局年龄最小，只好作罢。
　　 等开完票已快六点半了，这时候外面飘起了雪花，而林虎和傅彬借口有事三点半就搭班车回家去了。
　　 张同开着白底蓝字的标志车，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许文祺有些困，闭住眼睛靠着坐椅睡觉。嗵地一声巨响，标志车突然失去了控制，整辆车仿佛漂浮了起来，跳着芭蕾舞，左摆右晃，差点与迎面而来的一辆大货车相撞。许文祺惊醒，脊背凉飕飕的，脸僵硬了，手浸满冷汗，他知道自己遭遇车祸，小命肯定要报销了。幸亏张同反应迅速，猛踩刹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后面一辆四轮车追尾，撞了标志车。张同跳下车，冲到四轮车跟前，二话不说扑向走下车的司机跟前，怒气冲冲地要揍他一顿。许文祺走过来，双手抱住了张同。许文祺本想向交警队报案，可想着一旦报案，方平税务分局就会在全局挂号，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柄，且交警队处理交通事故，许文祺领教过。表弟被车撞了，为了三千多元的医疗费，上县交警队跑了不下三四十回。可人家拖拖拉拉，非得要把你个胖子磨成瘦子，你若不送礼请客，事情就一直拖着不处理。想到这，许文祺就和司机协商，赔偿五百元私了。尽管这样的结局，不怎么让许文祺和张同满意，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处理完撞车事故，许文祺回到家已经九点半了，他一声不吭地拉开被子，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尽管媳妇还在嘟嘟囔囔，埋怨他把家当旅馆，上班去得早，回得晚，家里屁事都不管……
　　
　　 四
　　 县局风险管理股又推送下来三十四条任务，大都是纳税人认缴的注册资本未申报资金账薄印花税，或少缴城建税、教育费附加、地方教育费附加。张同一天到晚忙于开具税务发票，腾不出多少时间，傅彬又说自己不懂得原地税局征收的税种政策，林虎只好把这批风险任务直接派发给了许文祺。
　　 许文祺虽说完成这些没有什么问题，可他毕竟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背驼眼花，眼瞅电脑屏幕上的字模糊不清，似是而非，好像死巴牛爬在上面。他想推脱掉，可想着自己才到方平税务分局便摆老资格，捡三挑四，极有可能与林虎关系处得不好，只得答应。不过，看不清电脑屏幕上的字，他有的是办法。
　　 许文祺跑到眼镜店，买了个放大镜。他趴在电脑屏幕前点着鼠标，从一户档案室里查找到存在风险的纳税人的电话号码，逐户通知其来方平税务分局。纳税人到来后，他让傅彬坐在一旁，自己将税务文书一一做好。许文祺左手拿着放大镜，右手敲字，样子看起来很滑稽，极像电影《地雷战》中拿放大镜研究地雷构造的日本鬼子。有开票的纳税人笑话他，冒充识文家，装腔作势。许文祺咧咧嘴，尴尬地笑着不语。
　　 张同说他不会办理补缴税款业务，许文祺只好陪着纳税人去纳税服务大厅补缴税款。纳税服务大厅的工作人员对许文祺爱理不理的，有时也推说自己不会，把他从一个窗口撵到另一个窗口，气得他浑身发抖，仿佛空气都要爆炸了。
　　 有件事情他实在想不通，现在各县区税务局都在推行同城通办业务，而县局纳税服务大厅却恪守着属地管理原则，纳税人是哪个税务分局的管户，或纳税人的身份证地址属于哪个分局管辖区域，一切涉税业务就得由哪个税务分局办理，美其名基层税务分局是全职能税务所。有个农村妇女，在县城照管上高中的儿子。她给县卫生局打扫卫生，挣了一百二十元，到纳税服务大厅开具税务发票。她排了一个半小时的队，好不容易才轮到她跟前，可窗口的办税人员告诉她，她的身份证地址不在县城，不能开具税务发票，让她去方平税务分局开发票。她坐了一个小时的班车来到方平税务分局，由于那天开票人太多，她又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才把税务发票开好，不过儿子的午饭硬是让她耽搁了。
　　 前来开票的镇中心小学副校长刘珍，给张同介绍了一个对象，她的表妹刘琳。刘琳毕业于西北大学，在永平镇政府上班。她穿一件黑色针织外套，立领和袖口绣有金线，灰色束脚长裤，白鞋。清浅笑窝上，双眼伶俐俊俏，留有整齐短发，青春飘逸。双方一见面，刘琳一颦一笑，都能牵动张同的五脏六腑，他的心完全被她俘获。尽管张同使出了浑身解数，千方百计地讨好她，许诺他俩谈成后，把她的工作调到县城，再给她买辆小车。可人家嫌他年龄有些偏大，背驼腰弯跟个小老头一样，直接拒绝了他。也许张同见面的次数太多了，见过的女孩也多，挑花了眼，对此不以为然，权且当一道闪电划过。
　　
　　 五
　　 时光如梭，光阴似箭，转眼间就到十二月中旬。按照往年惯例，又到了定期定额户核定和调整定额的时间。张同一天到晚忙于开具税务发票业务，无瑕顾及定税，傅彬说他眼睛视力差，不懂电脑操作。因此，三百二十五户个体工商户的税款核定任务自然落在了许文祺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