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转眼间，十八载的年光都在这条街上逝去了。当年的新楼在风尘的洗礼中已显出沧桑，当年抱在怀里吃奶的稚子已上了大学，当年窗前栽下的银杏树苗如今已亭亭如盖，高过二楼的屋脊。在物换星移人事更迭中，有多少面孔已模糊，有多少往事都化作了尘烟。告别生活过的地方，总有忘不了放不下的牵绊在心中萦绕着。幸好记忆尚存，我要用文字打捞过往生活中的物语人事，为我的租客生涯，为我的第二故乡，留下岁月走过的底片。
　　
　　 地理物语
　　
　　 我租住的宅子坐落在东西不足一公里的桃花街上。这条街的西边有一个十字路口，贯通东西南北的两条省级主干道，因此，去县城、省城或毗邻的大镇，在这里都能坐上班车。站在宅子的二楼南眺，巍峨的秦岭像逶迤的黛色画屏，东西绵亘引入天际。夜静时，亦可听见桃花街东头那条季节河秋汛涨水时那哗哗的水流声。桃花街隶属于河寨村，据说当年从秦岭峪口流出的水岔开两个河道，河道中间夹着的村落因此得名河寨。这里的土地大多是开垦的河滩地，因土地瘠薄，长庄稼不如作务果园。村民就栽了大片的桃树李树。春天的时候，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云蒸霞蔚的景观煞是迷人,这条街也因此得名叫桃花街。
　　 自从乡政府迁来桃花街，学校、派出所、信用社、诊所、邮局、电管站、商铺、饭庄，都雨后春笋般应时而生，沿街一字儿排开。桃花街南北广大地域是星罗棋布的自然村，只因河寨村子小人口稀，远不及周边的大村镇人口密集，桃花街的人气就始终不旺，在街上做生意的店铺也都发不了大财。村里沿街有地的农户，都在自家地里盖了楼房，要么出租，要么自个住，有的人家还把地皮卖给外乡人。来桃花街寻找营生的租客,有今天刚放过礼炮开张的门市，有昨天刚惨淡歇业关门的店铺，跟走马灯似的来一波儿走一波儿，今年春季，大超市也在此落户。
　　 十多年间，单桃花街的路就修了好几遭。第一遭是拓宽路面，要变单车道为双车道，原先已长到碗口粗的行道树法桐，全被砍伐刨挖一空，不知去向。路两边栽了刷成红白相间色的水泥隔离桩，搞了绿化带，修了排水渠，种了三叶草，栽植了蔷薇和木槿。抬眼一看，街面焕然一新，空阔亮堂。花开时节，青翠草色映衬着粉的紫的白的开得恣肆烂漫的花朵，流光溢彩的景致倒也令人赏心悦目。只是酷暑天，行人挺着颈子在毒日头底下疾走的滋味很不好受，反倒忆起了法桐清凉的浓阴来。
　　 这几年，农民的钱袋子鼓起来之后，大规模的民宅拆建工程已近尾声，一街两行的楼房都长着相似的模样，吃穿住行体面与否，关乎各个家庭在村人面前的底气和面子。也就十多年的时间，人们出行从自行车摩托车到电动车私家车的更替速度，仿佛是一眨眼的事情。机动车和私家车数量猛增，像过江之鲫般遍布街巷，路窄车多，街上许多隔离桩被车撞翻，车祸纠纷就时常发生。
　　 公路局又决定铲除绿化带，把原来的两车道变成四车道，先前栽植的那些三叶草蔷薇木槿就遭了秧，在张牙舞爪的机器轰响声中，枝离骨碎，苒苒物华休。如果花木有灵，肯定会叫屈喊冤，凭什么不让它们好好守护一方水土，任由人类肆意作践？随后工人又在加宽的公路两侧栽植了桂树，撒上了格桑花花种，公路两侧又更换了一幅景致。
　　 一到夏天，白花花的毒日头照射在灰白蒙尘的路面上，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曾经空阔的街道上空密匝匝地架起了高压线和通讯电缆。在疾驰的现代文明的车轮下，手机网络消费已经铺天盖地而来，牢牢掌控每个人的神经中枢。随后，太阳能路灯也落户在桃花街，好多年昏黑的路面亮堂起来，晚上灯下溜达漫步的人多了起来，下晚自习的学生也再不用担心在黑咕隆咚的路上撞见鬼影了。唯一的缺憾是桃花街没有大树荫蔽，春天缺少鸟鸣的欢腾，夏天没有浓荫蔽日，秋天看不到黄叶纷飞，冬天瞧不见雪后树枝上的简笔画，少了些大气象。
　　 街上的住户，大部分人家都在前院开辟了园子，中间的甬道要么是砖砌，要么是卵石铺就的，要么是混凝土路面，两脚是绝不再拖泥带水进门了。园子里有栽植风景树的，有种植各种时令蔬菜的，有栽下石榴柿子树的，有栽植了各色花儿的，有搭建葡萄架的，各种时令菜蔬、各色花儿果子，在春来秋去中呈现出别样的芳华气味，逗引招惹路上的行人眼馋，忍不住要驻足观赏,再笑着夸主人几句。从各家院子的布置，就能获悉主人的性情和生活质量。
　　 从五月到十月间生意最好的莫过于街上的果行。一直有桃、李、梅、杏等水果成熟，等着外地或本地的客商收购销售到全国各地。果行前的货车一溜儿排开，一筐筐、一堆堆的果子被妇女们分拣等级装箱后由男人搬运上车。街上全是来来去去的果农，有谈论行情的，有打听市价的，有来请了果行的老板客商，去果园里相看订购果子的。有抢了高价卖了果子的果农的笑声，亦有错过行情贱卖了果子的果农的哀叹和愁容。
　　 十月之后，弥漫了几个月果香味人车嘈杂的桃花街日渐寂静下来，街上的人流量减少了，各个饭馆的生意也不那么红火了。忙了几个月的果行经纪人，既帮乡亲们销售了果子，又赚了个盆满钵满，就该志得意满地歇歇了。现在五谷杂粮都不种了，街头昔日那些过往的耕牛、拖拉机、收割耕种机，短短十多年就已无迹可寻了。
　　
　　 街头市井掠影
　　
　　 桃花街虽说不起眼，但民风是淳朴的，至今没出过大红大紫的名人，也没出过倾家荡产的赌棍、烟民，更没出过杀人越货的恶人，倒是大多数人家出产了许多大学生。
　　 印象比较深的是街上出的几桩非常意外的祸事。骑着摩托一路飞奔，和砂石车相撞惨烈丧生的那对男女，应验了人们口头的谶语：要想死的快，就买一脚踹。当时的摩托车人们称电驴子，若摸不清它爆裂的脾性，它往往就带人在飞驰的刺激中闯入鬼门关。电闪雷鸣的天气里去后院收衣服被电火烧焦的男人，在街上开着饭馆，长得斯文面善，他遭了雷劈，竟让人找不到遭报应的理由。正处在花季的少年却突然患了癌症，曾是人们眼里健壮帅气孩子，在病魔的摧残下竟虚弱的像一个影子，我一度不忍看孩子父母失去爱儿后那憔悴伤痛的面容。还有村里一个年轻司机，晚上出车回家途中，遭遇抢劫被抽了闷棍，一夜间就从精壮小伙变成了近乎瘫痪的废人。这些偶然的变故，也许只是纷繁世事中众多悲剧中的一幕，但却让人感受到莫名的恐慌，命运的无常。每个生命都宛如江面上的小船，在险恶的风浪中那么渺小无力，充满了无法预知的变数。
　　 村子里的红白喜事都要打桃花街上经过，震得临街窗户发抖的礼炮声，高奏着喜乐的鼓号队，呜咽悲鸣的唢呐声，凄凄哀哀的歌哭声，总会招引人撂下手里的活计出门瞧瞧，即使足不出户，也会支棱耳朵听动静，在心头感叹一番。这是昭告街坊、天地的大悲大喜，欢笑和哀愁洒向人们的心底，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熄灭。至于住户们日常琐碎中的口角、鸡吵鹅斗的纷争，也不必藏着掖着，满地鸡毛似的日子不是关上门，就能捂得严严实实的。偶尔在夜里，街头会听到某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骂哭嚎声，不是冲着积怨已久的丈夫，就是冲着刚从网吧里揪出来的不成器的孩儿。
　　 有一段时间，街上的偷车贼特别猖狂，几乎每周都能听见人们在议论某某人丢了摩托车。那些嚣张的偷车贼脸上也没写字，总会混迹于各个店铺的周围，乘人不备拔钥匙撬锁头，在大白日头底下或暮色掩映中盗了车扬长而去。近几年社会治安挺好，在街头安装了监控设备，大小车辆装了防盗系统，小毛贼就几乎绝迹了。也有一些江湖骗子在街头推销各种新奇玩意，总有贪便宜的人上当，给人们茶余饭后添些谈资笑料。
　　 桃花街上，我几乎每天都要遇见的这三个人物。虽说他们平凡的很，但他们的举止却令我印象深刻。街上的清洁工是位六十多岁的高个子硬朗老头，身板瘦削微驼，头发花白面孔沟壑纵横，神色安详笑容温和。他干的是把各家各户堆在门前的垃圾，倒进他的深斗三轮给运走的脏活儿，可他清扫捡拾垃圾时从不掩鼻皱眉、气定神闲的举止，呈现出一种肃穆的庄严感。尤其是他夏天时常穿着一身白色棉绸衣裤在街上飘来荡去，我时常会盯着他的身影目送老远，心里嘀咕着他为何不穿工作服，就不怕街上的扬尘和垃圾弄脏了衣服？可他在清晨和傍晚出工时，衣裤却总是那么干净一尘不染。安装在他三轮车上的戏匣子，总会播放著名的秦腔折子戏唱段，这是他收垃圾的广告，名家们或激昂或温婉的唱腔一路播撒开来，传递着秦人的心曲悲欢，撞击着人们的心坎，主妇们一听见秦腔唱段，就乐颠颠及时地拎出垃圾来，站着听会戏或闲聊几句再散去，任凭那袅袅琴韵随车远去。这位干练干净做事勤勉不乏情调的老人，可真是桃花街上的一道风景。
　　 骑着三轮摩托卖豆腐豆芽的中年汉子,他中等个子，体格结实，留着小平头，国字脸,鼻直口阔,显得帅气，一双大花眼总是透着厚道的笑意。每天早上他都会从邻镇赶过来，给一些村子的菜店批发豆腐豆芽，再捎带着零售一些。一声高调门的“手工豆腐、豆芽--来咧”的长腔拖音，浑厚圆润清亮，听着舒服够味儿。每次听见他的吆喝声，我就想：这么一副好嗓子，真该去说评书或唱戏。直到有一天，我意外在邻居家请来的戏班子中看到他。他和两个女演员正在悠扬的弦索中清唱，虽没有戏服装扮，但他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一腔一调都和大剧团的演员并无二致。细听他的唱腔，字正腔圆浑厚绵长，细瞧他的眉眼，完全是忠臣良相的气概神采，原来他真是唱戏的料儿呢！下场后我夸他戏唱得好，原来是趁吆喝豆腐吊嗓子呢？他的脸一红，有点羞赧地摆摆手，说：见笑了，我这是赶热闹闲耍呢！他说自小就爱看戏听戏，看过的戏文大多能背下来，后来跟着戏班子学过几天，因要挣钱养家就放弃了发展。空闲时只跟着秦之声学习，再跟着自乐班的戏友玩着唱，唱着唱着，就成了自乐班的男一号。做生意之余，就出来赶场子，找点乐趣过个戏瘾，混个油嘴捞点外快，自在的跟神仙一样了。我望着他红高粱一样淳朴的笑脸，觉得再普通的小人物，只要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舞台，就一定能活出自己的味儿。
　　 每个清晨，他都会在晨色熹微中，身着运动衣或白体恤黑色灯笼裤，把山地自行车蹬得飞快打街上经过，随身携带的播放器唱着热辣的歌子或陕北信天游，欢快的神曲一一叫醒了住户们的耳朵，好像美好的一天正在向人们招手微笑一样。据熟悉他的人说，每天晨练的汉子六十多了，是个画家，可从他敦实的身材和矍铄飞扬的神采来看，最多就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小伙子。他那伴着劲歌热舞，衣袂飘飘车轮翻飞的矫健身影，和那些从网吧里上夜机出来精神萎靡涣散的青年一比照，真让人感慨万千。
　　 还有几个角色，亦是桃花街上脸熟的人物。有个退休的县法院干部纪法官，体格高大面色红润，经常穿四个兜的制服，在街上背着手散步，遇见熟人也不端架子，总是笑眯眯地向他人挥手致意。一旦遇见相识的漂亮娘们，他总会眼神放光忙着套近乎，站着扯几句闲篇儿，以欣赏美色为乐事。冬天就瞧见他坐在自家向阳的院子里喝茶读书耍手机，没见他下过地，却见他家门上的书法和对联是极清雅的。他是桃花街上最清闲的主儿。听移动通讯的店老板讲，他曾托过自己给他在网上下载几部三级片看。老板打趣说，你可是执法的国家干部，也好这个？好歹得注意点影响。他却一本正经的正色道：公和私我是毫不混淆的。我是人民的法官，又不是自己的法官，私人喜好不碍事的。和他这种有喜感的人一条街上住着，觉得蛮有意思。
　　 桃花街上，经常看见仪表斯文风度优雅的中学校长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桃花街上的中学是他一手创建的，他大刀阔斧地把家门口的中学治理的远近闻名，为人却很低调，街上许多致富冒尖的人家都买了摩托、小轿车，可他却只是换掉了自行车骑上了带脚踏板的电瓶车。当十里八乡的百姓对这位校长赞誉有加时，毁谤亦随之而来，街头传言说他是个伪君子，表面上装出两袖清风的样子，内里确是一只偷腥的猫，捞够了资本老早就在上海给儿子买了房。就像电视剧中的那些贪腐分子，哪个不是隐藏很深的老狐狸呢？瞧瞧，流言就是这么可畏。
　　 让我最难忘记的是几年前一个小女孩的骗术。她十二三岁的年纪，模样长得蛮俊的，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藏着几分羞涩。她来到我的店里红着脸支支吾吾地求助，说出来玩弄丢了钱包，想让我借她十元钱路费回家，并要留下她家的电话，记下我的地址,回头把钱寄给我。看着孩子一脸的真诚和无助，我毫无防范地就给了她钱,并好心提醒她天色不早了让她别误了车。一星期之后，大家在街头买菜时，一个主妇提到了借钱女孩的事儿，立马就有好几个主妇响应都被借过钱，我方才明白女人的善心竟成了骗子得手的筹码。我犹不甘心地拨了她留的电话，那电话却是空号。十元钱的事儿虽小，却让我感到别扭寒心，才多大点的孩子，是谁逼她走上了坑蒙拐骗的歧途呢？不知她现在有无觉醒悔悟，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