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魂兮魂兮(散文)
母亲将我平放在床上,摘了一把桃树枝,放在被面,念道,桃枝做成剑,妖魔鬼怪快快走,为我女儿开条路。恍惚间,我看到床边坐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男人,他抚着我的额头,笑着说,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使劲摇头,可是头根本动不了,我想叫妈妈,喉口像被什么卡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母亲拿来一团黑糊糊,坐在那男人的旁边,却对他视而不见,她掀起我的衣服,将黑糊糊敷在我心窝窝里,我冷得牙床一磕,母亲说,别怕,这是锅底灰和缸底泥,驱邪风的,如果晚时里面长了毛,你就有救。
泥怎么能长毛呢?我铁定是没救了。我这么想,哀哀地望着披发的男人,他很慈爱地朝着我笑,再不说话。母亲从他身边经过,竟连目光也没在他身上停留一下,我想叫母亲让他走,还是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说不出话。他一直满面笑容地看着我,好像在等待什么,他的笑像春风般,温暖又透明,很让人欢喜,但我不想离开母亲跟他走,我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暮色再次降临,母亲来取我心窝子里那团黑泥,泥干了很多,且受了我的体温,暖乎乎的。床边的男人已经不见,夕光从窗棂里透进来,冷冷的。母亲掰开泥,泥里长出了长长的白毛,很多根,细的粗的,都有,母亲拿给我看,说,芬伢儿,我的崽,你是寒毛丁夹沙,又被什么吓着了,有救有救,我这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有效果,你快叫一声妈妈,让妈妈放下心。
我的嗓子抖了抖,一股气流冲腔而出。妈妈——我叫道,仿佛冲破漫长的甬道,一道光射进我的生命,我从狭窄处走到空阔之地,光源充沛,而我饱含力量。母亲紧紧抱住我,一滴泪落到我脸上。
断黑以后,母亲派父亲走出家门,在房前小路上盘桓,不多久,父亲大声喊,芬伢儿,回来呀!母亲大声回答,回来哒呢!如此重复数次,又重复数天,我竟因此而一日日健壮起来。母亲说,我这是魂魄在野地游走,必须给我喊回来。果然,十几天后,我活蹦乱跳如初,此时的母亲才敢把医生的话告诉我,原来,医生让我回家,医告已经无救。我问母亲,那日坐在我床沿的长发男子是谁,为什么母亲会同意让他带我走,母亲满脸惊讶,说,那是你未曾谋面的外公,他早已灰飞烟灭,竟然还惦记着要带走你!
那时我才知道,在不经意之中,我打通了人界与冥界的路。如若当时我心志稍不坚定,便随外祖去了也未可知!而乡间喊魂之法,以及用泥治病之术,在科学家眼里看来的迷信之行,竟然在一个绝望的母亲手里,真有了起死回生之效。亲历之事,匪夷所思至此,使我无法不相信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了。
童年幼弱,很多感受细腻真实却无法言之于口,即便说出来,大人也都一笑而过,没有谁真当一回事。正因如此,我们才会试图寻找逃离之道,在逃离的过程中,又怎知没有更可怕的危险伺机扑上来,试图吞没我们?印象中,我的整个童年都在各种样诡异的感受里冲撞,因此,我总是生着各种样奇怪的病,被父亲视为无法养大的孩子。而母亲呢,她也几乎没有问过我到底感受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除了那一次我说出外祖的样子着实惊到了她。而我是怎样一步步独自走过那些黑暗的夜晚,已经无法找到答案。用父亲的话说,我就是他一路喊魂喊大的,也不知为什么,我的魂魄过不多久便要去野外游荡一番。不可想象,如若这魂魄喊不回,我会怎样,只是,如今的我,生活在文学的世界里,依旧让身边之人常感我魂不守舍,极为危险。
多年之后,喊魂的人成了我,而我的儿子,也成了那个魂魄在外游荡的人。在他无比叛逆的青春期里,深沉的黑夜再次成为我的恶梦,它对于我儿子有着无穷的魔力,就像当初那个巨大的梦对于我一般。我常常一觉醒来便发现他不在房间,凌晨夜色里我呼喊他的名字,到路灯暗黄的大街上寻找他。为了阻止他深夜出门,我们争吵,叫喊,大声哭泣,甚至厮打,我们成了最亲密的仇人。我问他半夜离家的原因,他倔强不答,依旧在凌晨一点赤着脚出门,凌晨四点悄悄回来。睡眠再一次离我远去,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个凌晨都在被窗帘实实盖住的黑暗里,圆睁双眼,看着他的房门,有时他安然入睡,有时则轻轻打开房门,踮起脚尖,往门口轻移,我迅速捉住他,然后,便免不了一场歇斯底里。
这种日子使我深感恐惧,童年的痛苦再次侵袭,如果问题得不到解决,我必将再次陷入几十年前的危机,但失去了可以喊我回来的母亲,我也将万劫不复。然而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怎么能任由黑暗夺走我的孩子?为了呼唤他的归来,我四处寻访,现代社会破除迷信四旧,已经难再寻觅那种厉害的喊魂师傅。在打探多日之后,终于寻得一位,在偏远的湖中小岛上。一路颠簸,尘土漫天,七弯八拐,终于找到师傅,师傅矮小,说话含混,模样怪异,见我唤她,缓缓从座位上站起,走到桌边,抓了一把茶叶,观察半晌,丢下五枚铜钱,反复三次,又卜了三卦,便告诉我是我已逝的母亲舍不得他的外孙,想带他走,只要我每晚对着东方大喊儿子姓名并让家人替他答“回来”二字,对我母亲说清楚不愿让他带走儿子的心愿,喝下她送的茶,他便能好起来,并嘱我不可与他冲突,说孩子心性倔,再冲突,只怕儿子真要永远离开。
无助的母亲所能做的,大概便是于无望处,强留一点希望罢,哪怕我心存疑虑,却因担心永远失去儿子,只能相信她所言为真。令人讶异的是,经历了多晚的喊魂之后,儿子果然不再深夜出行,每晚也睡得安稳,我的睡眠也随之回归。
后来我想,也许,我的儿子亦经历了当年我所经历之一切,只是他不能言说而已?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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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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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