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流传于宋元时代，孺妇皆知，我是小时候从楼院的左邻右舍里听来的。23岁时我第一次走近苏州，2008年4月，重访苏州。2500年的历史、文化沉淀让苏州古典又诗情画意，随意驻足，放眼一望，似乎都是一首有韵的诗词，随处可见的小桥流水、修竹绿树、奇石假山、雕梁画栋，都恰到好处地诠释着人间天堂的诗意生活。到苏州时已是傍晚，和栋漫步在小巷中，微风轻吹，一条条鹅石铺成的小路纵横交错，一座座小桥远远近近地迷惑着我们，一个个古典的门关闭着。走近一家虚掩的门，门里坐着一位老者，老者说这里不是游玩的地方，是学校。多少有些意外，在这样的氛围里培养出来的学生是不是都像唐伯虎一样“不练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的风流才子？若是，也许我们还会再看几部“三笑”？那岂不是老百姓的幸事。当我们走过一个小石桥，我惊讶地发现，桥洞在灯光照射下，随着角度的不断变化，竟然就是从月园到月缺。果真是“苏州好，串月有长桥。桥面重重湖面阔，月亮片片桂轮高，此夜爱吹箫。”此夜，于我，萧音从心底轻轻吹出……和栋不停地拍摄着小桥，不知是否扰了桥边的一对恋人。夜晚的苏州宁静、舒适、风情万种，适合读史诗，让西施从春秋的史卷上走下，再添一些夜的凄美。
　　 只有一天的时间，栋说不能匆匆，把心放松。栋作学问，习惯认真仔细，于一个人一处景都有着极大的兴趣和耐心，而我东南西北奔波，习惯走马观花，行色匆匆。这几十年，和栋分别生活在天南地北，疏于交流，我明显感觉到和栋因为生存方式的不同，我们的性格、性情已经悄然变化，栋说还以为一如从前那么默契。与栋的相遇，是爱与美的知遇，一份知遇需要彼此尊重。我调整自己，让脚步慢些，再慢些。
　　 锁定虎丘。因为早读过明代袁宏道笔下的虎丘：“虎丘去城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隧壑，独以近城故，萧鼓楼船，无日无之”；因为苏东坡说过：“到苏州而不游虎丘，乃是憾事。”；因为昨晚我们来迟了，只能在虎丘外散步，虎丘的山、石、水、塔、茶越发地牵引着我们。在进门处看见虎丘的简介：虎丘，原名海涌山，据《史记》载吴王阖闾葬于此，传说葬后三日有“白虎蹲其上”故得名。虎丘，经一场天崩地裂，岩浆喷涌而成一座小山，山形如虎。山，确实太小，没有高度，不能登高的我几乎是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就一步步到了山腰。
　　 寻了虎丘的石头去。虎丘的每块石头都有一段故事，“试剑石”、“枕头石”，“仙桃石”的故事不知被多少导游翻来覆去地介绍，不知被多少文字记载传读，其实不过都是老百姓编的故事，石头不会说话也不会唱歌更不知道人类给它们加上了许多传奇，就那么在路边、在树间、在山野默默地存在，静静地睡在苍茫大地，混沌原野，受命不迁，地老天荒。它们不需要被发现，不需要被观赏，无论谁来，石头都默默不语，我喜欢石头的品性。我没有学过有关摄影的知识，只是凭了一种感觉随意取景，而栋是中国摄影学会会员，一路上不失时机地给我讲如何拍建筑物、人物和花草，什么叫正面光、侧面光、逆光、色温，什么是三分法则……按照栋教的拍摄原理取一小朵石头边盛开的野兰花，拍出来果真与众不同。苏州就是这样，处处风景处处醉，即便是一株野花，也开得那么婀娜多姿，楚楚动人。
　　 “苏州好，茶社最清幽。阳羡时壶烹绿雪，松江眉饼灸鸡油，花草满街头。”虎丘的茶园在半山腰，就那么小小一片，茶树葱绿。上了茶楼冷香阁，一排开着的雕窗，一个小园门，几件红木家具，几个青花瓷器引人入境。雕窗外，白墙绿柳，曲廊迂回，似乎来到了谁家的后花园，远处寺宇园林毗邻而立，大雄宝殿、小吴轩、御碑亭、致爽阁……虎丘就像一个被裹在襁褓中的婴孩，站在这里，体味着“山向寺中藏”的意境。选一个靠窗的座位，沏一杯云岩茶，对饮三杯，便醉在这清香中……栋本是去山东潍坊参加一个会议，途经徐州火车站时拨了我的电话，知道我在大丰后说那么巧我们都在江苏，栋从北来，我从南来。其实这几十年我们之间发生过许多巧合的事，从来没有约定没有商量，却总是不约而同。这几十年和栋联系很少，偶尔的一个电话一张明信片和没有任何色彩的语言让我们彼此知道远方有一份永不褪色的牵挂，正如这茶，一遍遍沏过，依然是透明的淡黄色。这一次，我们各自的回程，上海，是必经之地。于是相约，相伴了这一程。这一次游玩的实质意义已经不是一次简单的旅游，而是一种真实的生命际遇，一种心灵深处的轻声呼唤越过千山万水的倾听，让我一次次从本质、本性上去解释一种感情的存在……把盏相对，想说什么又怎么也说不清楚什么的感觉让我们只想有片刻的安静，“仙境别红尘”的茶楼里恰好暗合了我们的心思。但，依然是欲说还休。还能说什么？岁月洗尽衷肠，一寸寸老去，命运让我们天各一方，岁月让我们沧桑淡泊，我们已经能微笑着用平常人的目光凝视对方，已经能真诚地把最美好的祝愿送给对方。叶片浮浮沉沉，香味渐淡，千百次回味过往，希望一片叶能触动我深藏的心事，但是橘子熟了，桃花谢了林红，白杨树落叶了，我心已老……看着对面的栋，我心静如水。几十年来栋在大学执教，为人师表，严以律己，几乎没有被世俗熏染。栋说珍惜这几十年至洁至纯的感情，尊重我们各自的生活。我说，既然错过了最初，就让一切永远圣洁，就让这种感情永远散放出人性的光芒，以后的日子把我当成是你的亲人。浓茶转淡，饮到梦断，这样说的时候我声音哽咽，眼泪几乎掉下来，这么说其实是对一种朦胧感情的结束，一种类似血缘关系的开始。终于说了，说穿了那种朦胧的说不清的情愫，说开了这几天我们远隔世俗的目光形影相随，却夜夜各自关起门的理由。有点伤感，也有些许轻松。从此，人生路上，我们如亲人般相随相伴，不弃不离。这种关系其实是我梦寐以求几十年的寻找，而我竟然不知道，这人正是栋。以茶代酒，干一杯，人生，是这样美丽。什么是“天堂里的天堂”？茶楼，此刻就是我和栋的天堂，和栋的心灵对语就是“天堂里的天堂”，隔凡的境界让我们如沐圣洁的月光，心中一片纯净。记住这一刻，这个茶楼这杯茶。
　　 昨晚就远远地看见云岩寺塔照亮黑色的夜幕，静静地耸立在天边。现在，和栋一步步走近云岩寺塔。图片中的风景原封不动地出现在眼前，云岩寺塔高耸入云，古朴沧桑，被一片浓绿的树林环绕着，塔高七层，呈八角形状，无论从那个角度拍摄都是一幅明信片。不跟导游，凑着别人的导游队伍听听导游的介绍：“云岩寺塔，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是世界第二斜塔，也是苏州古城标志性的建筑”。排队进塔参观，原以为可以登高望远，但因为塔已斜，经不住每天成千上万脚步的踩踏，只能从一层穿塔而过，不能逗留，不许拍照。栋很兴奋，大声对我说你看塔门是门门相对，墙上还有壁画，短短几分钟时间，和栋像小时一样，手牵着手无拘无束东张西望……在管理员的催促下出了塔，意犹未尽，排队的时间比进塔的时间还长，真想，就在塔里。
　　 山贵有水。虎丘的水来自一个传说，说的是古代有一个双目失明的孤儿到虎丘出家，天天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下山去挑水感动了神灵启示他寻到了泉眼，山上从此泉水叮咚响，泉就叫“憨憨泉”，据说泉通海眼，四季不竭，晶莹透明，清醇可口。现在“憨憨泉”安静地迎接着八方来客，只是游人听不见泉水叮咚响，也不能掬一捧在掌心，墙上的青苔鲜活着蔓延在砖缝里，湿绿的颜色让人感觉到生命永恒的存在，一些温暖的词句涌了上来，我心一片安详。
　　 “剑池”是虎丘一景，一汪水沽沽地被石壁合抱，石壁上苔藓衍生，一个小小的石桥凌空飞跨，阴湿冷森。我刚坐到一个大石头上看着栋爬到很高去取景，只觉得背后被人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小伙子竟然被游人挤着直接跌进了“剑池”的门撞到了我背上，小伙子一连声说的不是对不起，而是谢谢，谢谢。我笑笑说，是不是你知道我刚好坐在这里挡住了你，要不你会掉进剑池？他说是啊是啊，所以我说谢谢，你可真是菩萨。我灿然一笑，心生愉悦。
　　 山回路转，走过一片竹林，走进一个精致的小园里。这小小的园子，亭台楼阁、山水泉石、花木游鱼竟是全集中在这里了。果真是“苏州好,城里半园亭。几片太湖堆崒嵂,一篇新涨接沙汀,山水自清灵。”每一次走进园林式的庭院带来的心灵悸动让我知道骨子里的最爱就是中国式的园林建筑。喜欢在这样的园子里碎步流连，异想天开，期望着拥有这样一个园子，让我自由地在园子里养花弄草，赏石观鱼，写字聊天还有做梦。此时，隔水而坐在对面半亭里的一对人儿是不是也在做着和我一样的梦？他们使我定格的照片里静中有动，像一幅泼墨山水画了。在这里流连多少时间够呢，怎么能做到栋所说的到一个地方，就弄懂一个地方，玩透一个地方呢？这小小的园子由建筑和山水花木组成，但它所包含的文学、历史、书法、绘画、雕刻、植物、盆景艺术岂可是我能够全部弄懂的？一天苏州行，只游了虎丘，而在这个集苏州园林特点和内涵的园子里我们一直坐到傍晚，但我还是不能说玩透了这个园子，这既宏伟又典雅、繁华又精细、入世又出世的园子简直就是一首交响乐，我根本听不懂也弄不明白它全部的深义，只能买本书带回去从文字里更深地走进……
　　 离开苏州，我们又回到上海，我和栋在火车站相见又在火车站分别，别时，轻轻握手，道声珍重，然后转身。栋上火车向北行，我去虹桥机场往南飞。这一别，天南地北，相逢还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