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下村手记(散文)
这个暑期,我和几个人,到一个偏远的山村,进行走访活动,时间就一天。我们先到村委会,村委会的人安排当地的老师为我们做向导。
有人带路。从农户家门前经过,路就是场子,也是院落。太阳底下,慵懒地睡着一些鸡狗。坐在石头上的几个女人,睁着眼睛,打量着我们,没有一点难为情的样子——她们的面前,遍地鸡粪,却没有人扫。身后是烂泥塘,污水,腐木,枯草,黝黑的淤泥,敞亮的牲口圈,低矮的茅厕。臭味从这些地方发散开来,空气里飘散着污浊。
周围也有几棵树,上面长满果子,枝头低垂。
见到他,我明显感受出,他对我们的不欢迎。
他的眼里,荡漾着一束冷色的光。至少,从见面的那一刻开始,我没有见他流露出一丝笑,哪怕一丝羞涩的笑。他的矜持,让我觉察出对我们到访的抵触。前几天才有人来过,照照相就走了,没想到你们又来。语气很淡,有一些不耐烦。
他的眼睛看着我们,和山里其他的孩子相比,显得比较从容和老练。但拘谨是有的,扯着衣角,有点手足无措。
在他的后面,家是一间土坯房。木窗腐旧。油漆剥落,细节上还能看到一丁点儿漆壳。门敞开着,靠着土墙。门板正中贴着年画,有一些淡红。门和窗,嵌在墙上。照面是用红砖支砌的墙,已经有些年头。有白色的粉笔写着的字,字和房子一样,不周正。屋檐下,一根横杆连接着左右两侧。横杆是用来晾挂衣服、蔬菜、豆荚、辣椒之类的东西。玉米成熟的时候,也会叉挂编结成一提提的玉米棒。还会用来晾挂农村男人们喜欢的烟辫子。
这些景象充满了画面感,如果存在于人的想象中,那应该很富有田园风味。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孩子十三四岁,或许更大一些。看到我们,原本想他应该高兴,因为他是我们的学生。但他到底没有表现出我们所期待的惊喜,就连一点激动,都没有流露出来。他的眼睛,清澈干净,明亮里又像填装了好多的忧郁。
男孩把我们引进家。屋子很窄,他并没有招呼我们坐。其实,那样的一间屋子,我们也没有可落座的地方。火炉旁堆着柴灰,靠窗边的沙发,弹簧失了弹性,凸凹不平,一只猫灰扑扑睡在上面。门右侧的墙边,仍搁着一个沙发,脏兮兮地,上面乱糟糟堆满了衣物。沙发的对面,一个焊接的铁架,几块木板铺着。从左到右,一个电饭煲,外壳上糊着斑斑的黑点,一口炒菜锅,一个装满碗筷的盆。正堂前面一台电视,老式的那种,却不知能不能放,在那里摆放着,和那个电饭煲一样,成了一间屋子里最现代的东西。
男孩站着,我们也站着。楼板的底面,被柴火熏得漆黑,苍蝇趴在上面,嗡嗡叫。家长出去打工了,带我们去的人说。男孩咬着嘴唇,看着脚,他穿着一双塑料拖鞋,上面有着黄色的泥迹。脚趾头一个挨着一个,从大到小依次排列,像几朵并排的花苞。
男孩的拘谨,并不是因为我们的陌生。对于我们,他并不陌生。他的拘谨,恰恰是因为他熟悉我们。
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们很穷。男孩知道我们去的意思。他说,有衣服穿,有饭吃,总没差到哪里去。每次受到关心慰问,刚开始的确很高兴,可时间一长,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孩子的身上透出少见的气质。他的眼睛,平静如水。
我们不穷,他说。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里知道,这孩子,他明白着他的需要,也明白着他的方向。他说他会放牛,会犁地,会收粮食,会薅刨点种。在别人认为穷的时候,他告诉我,只有他们,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贫穷。
贫穷,在他的眼里,是不屑一顾的事情。
我不想让自己进入一种奇怪的氛围。贫穷,有人当灾难,有人却当作磨砺石。我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对于一个清醒着的人来说,鼓励和安慰,任何时候都是多余。相反,面对男孩,我的内心却涌出一些不自在。这自尊的带有一些桀骜的孩子,他并没有拒绝我们的问话,也没有拒绝对他的窘境肆无顾忌的拍照。但我还是感觉到他形之于色的冷淡。阳光很强,空气闷热。这样的闷热,形之于色的冷淡里冒着凛冽之气,那是不容侵犯和凌辱的气质和尊严,是卑微里滋长出来的冷傲。
他拒绝入镜。而我也拒绝在这样的环境里,跟男孩说一些煽情的话题。我不需要说,因为说这些话的人,大多都会以优越的口气来告诫和鼓励孩子。我想男孩也不需要,因为我看到了他含在眼里的微笑。
我相信,置身于苦难之中,还能含着微笑的人,幸福会属于他。
但男孩是孤独的,他的眼里藏着忧郁,孤独者的忧郁。我曾经和很多贫困孩子交流过,他们喜欢读书,却又不愿意读书。他们害怕在同一个群体中,被窥探,被孤立,被嘲笑,被讥讽。
我们不想成为另类。很多孩子这样告诉过我。不想成为另类,就必然产生孤独。并且,是卑微的孤独。
我们不穷。这句话,让我有些难受。
我不愿意从布袋里掏出手机,我的手和心一样沉重。我害怕这种沉重,伤害我,也伤害孩子。他的双手不再扯着衣角。目光仍然像刀子一样,在我们的身上割来割去。我们没有疼,我们感觉不出。
这样的目光,与我所见过的是多么不同。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炭山,遇到一群穷孩子,他们一到星期天,就去背炭。煤灰黑着,你无法分辨出他们谁是谁,但他们的眼睛,你能看到明亮的光彩。我的学生,为能攒够一学期的学习费用,暑期里半夜三更去山上捡拾菌子。他们,眼神纯净,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
这些,一直让我感到无比欣慰。
但这次,我无法感动。我无法让自己感动。
桀骜、自尊、忧郁、哀怨,也许,那里面还有愤怒。
有人需要几张图片。仅要几张图片,我不知道几张图片,能帮助他解决什么?还是能证明什么?反正,我们来了。反正,我们见到了该见到的人。至于意义?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想,无论出于什么动机,这样的情景式贫困体验,也许连体验都谈不上。对,我们就是贫穷的参观者,我们用手机捕捉镜头的同时,也在撕裂开别人内心的隐痛。我一直不承认这种绑架了“爱心”的活动意义,我也无法把这种行动与什么“最美”联系在一起。
有人找来扫帚,让孩子站在一旁,在门前的院落里刷上几把,随意整理着家务。而这些,我羞于去做。我不愿用这样的做作告诉孩子,我们是有爱心的人。我相信这样的行为,无法感染一个已经学会判断真伪的孩子。
伤害,也许会趋向更严重。
孩子把脸转向另一边。他心里清楚,我们在做什么。
他走出去了。
但我们还在站着。有些羞于转身,也羞于说教。那一瞬间,男孩的嘴一撇,投过来的鄙视,让我们无地自容。
先前我还一直善意地揣摩组织者的良苦用心。可到了这里,才发现,仅是为了几张图片,来的一场走秀。这真是可笑的事情。
憎恶,不仅针对别人,也针对自己。更为可恶的是,我们竟然还无耻地要求男孩,对这场走秀,保持相当配合。
这真是善解人意的孩子。他的配合是绝对的恰到好处。象征性洒扫庭院,象征性收拾家务。他们,哪里会让我们做这些呢。拍完照片,赶紧接过扫帚,仍是沉默着。这个时候,我相信,没有比沉默更有效的方法,让男孩掩盖内心的不悦和愤懑。老练的孩子,在我们面前,那种应付得看不出任何不满的真诚,我想,此时,他的内心一定在纠结着,也在撕裂着。
从男孩家出来,在他家的门外,遇到一位言语不清的老汉。说是言语不清,反反复复地啰嗦,还是也让我们明白他的意思。说有人占了他的土地盖房子,一分钱都没给,让我们主持公道,老汉呢呢哝哝地说。而我们,却只有赶紧离开,又去开始下一场的走秀。
那天,和男孩没有道别,出来的时候,我拉着孩子的手,可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知道,我们伤害了男孩,我们把某种寒凉的东西给了他。
暑期结束,我在学校又遇到了男孩。他看着我,笑了一下。他的眼里,还是孤独,还是忧郁,桀骜却是少了。后来,我就没有再遇见。两个月之后,与这次活动直接联系的另一场有关最美什么的评选活动,终于拉开了序幕。
但这场活动,我没有参加。我真的没有时间参加。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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