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冬，繁华的上海市已渐渐入睡，街道上不见一位行人。时而路过的一阵阵冷风，追得地上的报纸乱窜。一只破旧的灯笼，极不情愿的滚向这条路的尽头，消失在黑夜里。
　　 夜上海歌舞厅的门口已不再霓虹闪烁。一辆黄包车，执拗的停在那里。车夫正蜷缩在车篷里面，抽着烟。“等到这么晚，一会让她加点钱才行”。车夫边想着边欣慰的吸了一口烟卷。
　　 突然巷子深处传出几声枪响，刺耳的枪声传进车夫的耳朵，他慌忙的扔掉手里的烟卷，从车上跳下来，拉上自己的车跑进黑夜里。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过，歌舞厅门口的亮光里，闪出一位身穿黑风衣的男子。他约莫二十四五岁，拿着一把驳壳枪的右手，正紧紧地捂在左臂上，鲜血从指缝间缓缓的渗出，顺着手指滴落在地上。他神色慌张地四顾看了看，又回头看看那条巷子。他踌躇了一下，转身跑进了夜上海。
　　
　　 此刻的夜上海已经打烊，工作人员也已散去。他跌跌撞撞的在大厅里乱跑，冰冷的门锁一次次将他拒之门外，他暂时还找不到任何一处藏身之所。他绝望地倚在大厅的门柱上，身体慢慢地滑下，瘫坐在地上。他是一名中共地下情报员，在去送情报的途中，遭遇到日伪特务，左臂挨了一枪，险些被捉。难道自己就要被捕了吗？被捕不要紧，可是情报怎么办？他的胸脯剧烈的起伏着。
　　 她是夜上海的头牌歌女。繁华落尽的深夜，她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在闺房里刺绣。她端坐在梳妆台前，针线在她的手中上下起伏，娴熟地游走。手中的绣布上依稀出现一对鸳鸯的轮廓。门外“咣”“咣”的脚步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推开门，看见了无力依靠在柱子上的他。他抬头看见了她。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听着门外嘈杂的声音，她一切都明白了。她用眼神瞄了一眼旁边的钢琴，又对他点了点头。他望着她，点了点头。简单的眼神，胜似千言万语，此刻双方都明白了彼此的意图。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夜上海歌舞厅的大厅里传出一阵凄苦婉转的歌声，其间夹杂着忧郁的钢琴伴奏声。
　　 夜上海的大门被踹开了，一群日伪特务们举着手中的驳壳枪冲了进来。他们都一身黑衣，戴着黑帽，肩上斜挎着枪套。从他们狰狞的面孔中，就可以看出他们来者不善，而且是专门奔着他来的。
　　 听见歌声，为首的特务头子用驳壳枪管捅了捅自己歪戴着的帽子，回头对手下说：“跟我走，他就在里面。”
　　 特务们冲进大厅，将他们两个团团围住。她穿着一身青绿色的旗袍，一头波浪似的长发披在身后，左手摇一把纸扇，右手扶着麦克风，身姿曼妙，优雅地唱着。歌声凄凉婉转，诉说的离别之苦让人惆怅。钢琴架前，他端坐在那里，出神地望着《送别》---钢琴谱。随着手指的灵活摆动，那种不舍的离别情思通过琴声蔓延在整个大厅。此时的他已换了一身西装，头上歪戴着特务帽，完全像一位绅士。他时而闭眼，时而眯眼，时而微微摇头，时而张嘴轻哼。他镇定自若，陶醉在其中，仿佛自己就是这里的钢琴演奏师，特务们的出现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特务们围着他们转了几圈，被眼前的假象所迷惑，丝毫没有发现任何破绽。特务头子领着特务们悻悻地走了，在特务们看不到的另一面，他的左臂上依然往外渗着鲜血，滴在他的脚边。见特务们离开，她长舒了一口气，继而转脸望向他。他的眼里充满着感激，对她深深地点了点头。
　　 闺房内，她拿着药品，在为他治伤。她用酒精棉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伤口，眼里满是怜爱。“如果自己能替他承受这伤痛该有多好？”她一边想着一边将药棉颤颤巍巍的塞进伤口。她能想象到他此时承受的痛楚，她的心在慢慢抽搐。
　　 他的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没事的，继续吧。”汗水开始在他脸上流淌。一颗子弹从伤口里夹出，落进了他的视线。她拿出一只烟花，拆开取出火药，倒在了他的伤口处。“眼前只有这个办法了，你忍一忍吧！”她说。他没有回答，只是对她点了点头。她拿出火柴，望着他。迟迟不肯擦燃。“快点吧！”她的手颤抖着，接连划了好几根火柴，都没能擦燃。“嗤”火柴终于擦燃了，她望着他，眼里满是不舍，满是疼爱，她犹豫着……火柴又熄灭了。
　　 他夺过火柴，擦燃，毅然地将火焰靠近了伤口的火药。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刺绣上的鸳鸯好像也在那皱着眉，抱怨着这难闻的味道。她看到他的左臂上爆发出一团耀眼的亮光，她的心纠的更紧了。亮光消失了，她的泪流了出来。她用绷带一圈一圈的给他包扎着伤口，她抬头，发现他正望着自己。四目相对间，一切都已明了。她羞涩地低下了自己的头。
　　
　　 他要走了，她为他准备了一只皮箱。散乱的报纸里面包裹着几只剩余的烟花，上面盖着《送别》-----那张钢琴谱。她拿出自己的一张照片，轻轻地放在乐谱上。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抓的紧紧地。她望向他的眼睛，她读懂了里面包含的不舍还有牵挂，她慢慢地转过自己的脸，她笑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的微笑。
　　 屋外突然起了大雨，雷声肆无忌惮的响彻大地，一道道闪电划过，把漆黑的夜空撕开一道道口子。屋子里他和她面对面的站着，他终于要走了。
　　 “等下完这场雨在走吧？”她说。
　　 “这份情报很重要，必须及时送达。”说完，他往头上扣着帽子，转身就要离去。她扑上前，一把抓住了他提箱子的那只手。他转过身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皮箱落在地上，静静地横在地上。她闭着眼，任由眼泪流湿他的肩膀。他的衣领上赫然多了她用笔写下的“珍重”二字。
　　 “你一定要活着！”她用哽咽的声音说道。
　　 他没有回答，转身拾起皮箱，拿起挂在门口的雨伞走进雨里。
　　 她立在那里，望着门口，望着漆黑的雨夜，站了好久好久。
　　 1943年立秋，北平的野长城上站着一位手提皮箱的男子。天好好端端的，他的手里却拿着一把雨伞。远处山尖上的太阳正徐徐升起，阳光穿透密密的树林，树下便散落下斑驳的亮点。他望向远方，眼泪盈满了眼眶。长城脚下的松林，迎着秋风，像起伏的海浪，传递到远方。
　　
　　 他打开皮箱，拿出一张乐谱。乐谱上《送别》两个字分外明显。迎着阳光，一行隐蔽的字体出现在乐谱背面“立秋，北平野长城见。”时光倒回一年前，她为他治伤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萍水相逢的一次邂逅，两人却暗生情愫。不多的语言，却让他们彼此之间的眼神生死千言万语，他们彼此悄悄深埋下爱的种子。
　　 那晚她悄悄地在他的衣领写下了珍重二字，又偷偷地在乐谱的背面用情报员特用的笔，写下了这行字。
　　 太阳要落山了，落日的余晖将他的影子越抛越长，越来越淡。秋日的夕阳，依旧耀眼，阳光照在他的眼睛上发着闪闪的亮光。他捡起一颗石子，在皮箱的侧面深深地刻下一道横。天黑了下来，他站在长城上的身影愈来愈模糊，最后消失在一片漆黑里。
　　 1944年立秋，他的皮箱上多了一道深深地划痕。
　　 1945年立秋，他又站在那里，拿着伞等待着那个已经渐渐模糊但却又无比熟悉的身影。入夜，起了大雨，和那夜一样的大雨。他撑起那把雨伞，伞里都是对她的思念。雨越下越朦胧，伞的边缘像挂着一根根水线，模糊了他的视线。
　　 伞外,他仿佛看见一处若隐若现的身影，那可是你？黑夜里，无人回答。他弯身打开皮箱，点燃一只烟花。烟花筒里冒着烟，一道光亮冲破烟雾直入夜空，他的目光追随着那道光亮，“砰”空中散出一团耀眼的白光，夜被照亮了。伞外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她手撑一把油纸伞，还是那身熟悉的旗袍。
　　 亮光没了，她消失在漆黑的雨夜。
　　 一朵朵烟花在空中绽放，烟花照亮了她的身影。秋风扫过黑夜，山林里响起呜呜的声音，哀怨地像一首挽歌，在夜雨里飘荡。雨晕开了他衣领上的那句珍重，脸上的泪浸湿了她远去的模样。
　　 皮箱里那张讣告静静地卧在箱底，尘封着一段关于和他一样身份的她被害的往事。雨夜，他终于又见到了她。如果可以，别下完这场雨……
　　 这年立秋，游客们登上这座野长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手提皮箱立在那。皮箱古老，上面刻满了横线。游客们好奇的打量着这位老者，猜测着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