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野种”是马小军听了就想打人的两个字。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骂出来，他早就动手了。可偏偏这两个字是从老易的嘴里蹦出来的，他真有点“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感觉。要说因为啥？因为老易是他“爸”。
　　 这事说来就长了。好像是在那年九月间，公社卫生站丢弃了一个男婴，整整一个多月，也没人要。那时候粮食紧，多一张嘴，那可是天大的事。更何况还是一个吃奶的娃娃，这就更费事了。胡莲当时是义都村的妇女主任，卫生院里人也熟，这事就传到她的耳朵里了。说来她也恓惶，一窝窝的生，生了五个女子，活了四个，最后那个跟她老汉一块在窑里压死了。没有男人的日子就跟房檐水一样，稀拉得不像啥了！多亏了她还泼辣，接管了村里的妇女工作，虽然忙前忙后，但不用跟着社员一块下地，这样还能挤出点时间，经管那几个整天光屁股娃娃。屋里就像拿水冲了一遍，没有一个像样的地方，只有锅里比别的社员还能稠一点，几个娃娃还能吃出个人样来，绝不会饿死。
　　 可这都是女娃，那个死鬼整天爬在她身上，也没有让她生一个带把的出来。她总觉得对不住，这下好了，这不是天意吗？
　　 要说这马小军生来就命硬，好像就是为胡莲来的。没有吃她一天奶，也活得胳膊是胳膊，腿是腿。胡莲也总算是对得起她老汉了，给他老马家弄了个撑门户的种。
　　 老易是胡莲的第二个男人。这个死了老婆的中年男人同样也有四个女子，好像老天爷把世上生女子的本事都给了他们两个。他第一次进胡莲的家里，看到像寺庙一样的房子，叹了口气，“唉！都是女子害得。”他知道，当女子一窝一窝的生出来对人是多么残忍的打击，再有心劲的男人也跟卸了磨的驴一样。可他现在来这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自打他那个薄命的婆娘一命呜呼，屋里留给他的四张嘴，搅得他精疲力尽，甭说穿了，吃都忙不过来。他急需要一个女人帮她料理这些事，况且女儿也大了，有很多事做起来他实在不方便。搭个伙就搭个伙，当有人给他说起这庄亲事，男方必须的搬过去，他想都没想就来了。“只要人家不嫌我。”他看着后头跟的这四个娘子军，谁见了都害怕。
　　 但是胡莲没怕，她胡莲是谁，是义都村的妇女主任，她有能力，填肚子的事她就没担心过。老易比她小八岁，年轻力壮，而且长得肩宽腰圆，高鼻梁，眼大，两道浓黑的眉毛正中，有一股男性的风采。这是他那个短命的男人所不具备的。现在就是瘦，只要给吃饱，浑身都是力气。当看到了他那个走姿，胡莲就放不下了。
　　 马小军这一年刚好五岁。他用扳着手指再加上脚趾头的数学知识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确定，算上他，一共是十一个人。妈呀！这好像世上的人都跑到他家里来了。咱也不说吃饭睡觉了，这要是站在一块儿，那个阵势真有点千军万马的派头。
　　 各家前头的两个娃娃都能大一点，勉强排下来马小军算是老三，剩下的那几个几乎搞不清。这不影响啥，最要紧的事，只有一间房子，原来那几个女子挤在一个炕上也是紧紧巴巴，老易又带来了四个，这一群人给炕上一躺，胡莲就是想放个手都没有地方了。这下可好？男人有了，那也得给男人提供一个伸胳膊蹬腿的地方，可这一时半会盖房盘炕也来不及，况且在那个年月，这也不是一口气就能吹出来的事。
　　 “妈，咱们换着睡。”
　　 马小军活蹦乱跳的说。突然来了这么多人给他带来的乐趣和兴奋，不亚于胡莲一点。也可能是这种游戏平时玩惯了，他指着炕，指着桌子凳子，开始给人安排地方了。
　　 “那就听你儿子的，咱换着睡。”老易勉勉强强的笑了。
　　 谁也不会想到，这两家人就能这样混着过下去。胡莲心宽量大，度量就跟她那一身肉一样，松软而富有弹性。咋样都能行，她只要有个地方躺下，一会就能把呼噜打的震天响。
　　 一张炕挤在一块的机会虽然少，但也总算有个人一块儿哼哼了。身体上的满足，勾起了她的更多食欲，她比以前更胖更丰满了。工作中也是越来越泼辣，那几年计划生育成了农村生活的头等大事，她整天东癫西跑盯着谁的肚子变大了，那个妇女还没有上环，还有谁是不是该去检查了。等她把这些事忙完弄清，一天又完了。回到家，她的女子和老易的女子简直就跟排球女将一样，为了一个扎头发的皮筋都能把房拆了。
　　 “死呀！”她只要一喊这两个字，特别管用，一下子就跟天黑了一样。
　　 老易开始了当牛做马的生活。这个平时吊儿郎当惯了，突然一下子承受这么多，就跟发了洪水的河床一样，稀哩哗啦的快散了。但是他心里还算畅快，毕竟算个家，几个娃也不再吃了上顿没下顿。就是没啥穿，一件衣服恨不得裹在两个人身上，他没黑没明的上工，就是想多挣几个工分，在那个年月，除了把力气使出来，谁也没办法。
　　 人都一样，只要心情好了，就能把力使劲尽。他起早贪黑，把太阳从东边背到西边，天黑了，又从西边背到东边，一年到头下来，吃的刚把嘴能糊上，穿的还是跟抹布一样。那几个大的还能遮点羞，剩下的，包括马小军在内，一天到晚都是光屁股，赤条条的。吃呀喝呀，拉呀尿呀，加上胡莲那个没完没了的坑，弄得他成了糙毛的鸡，快疯了。
　　 过日子谁不想舒服，一回到家，他也想赶紧躺下，看那个阵势，炕上，桌子上，凳子上，地上，摆满了人头，他连个脚都迈不进去。胡莲看着心疼，给他在屋檐底下搭了个窝棚，铺了些干草，不管咋说，腿能伸直了。等娃们都睡了，胡莲摸过来，两个人再热火朝天一阵子。有时候也想，日子虽然恓惶但也是要啥有啥，熬吧！总有出头的时候。
　　
　　 二
　　 1981年，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他一下子就分了二十多亩地，我的妈呀！这要是放在旧社会，已经赶上地主了。老易本来就身懒，混个工分还行，真正让他架辕打头阵，他还真不行。况且这么多的地，干起活来，也不是一个人的事。
　　 这就说到马小军了，从这一年开始，以一个劳动者的身份正式进入到了生活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剩下的就是干活，干活，干活，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好像这世上的活一下子都交给他一个人了，队里分给的牛要割草，养的猪要喂食、锄地、拔草、收麦子、掰玉米，豆子、苜蓿、芝麻、韭菜，没有一样事可以饶过他。
　　 老易也累的是王朝马汉。胡莲当年在队上舒服惯了，哪能受了这份罪。她心疼老易，更心疼儿子，可干起活了，那身赘肉就是使不上劲。
　　 “你把你晚上那些力气使出来，得行？”只要一看到胡莲干活，老易就恨不得上去踢一脚。他早就烦了。
　　 “这个只哼哼不出力的东西，非要累死我不可。”
　　 这下就可怜了马小军。要说这胡莲嘴也贱，有天晚上没事东拉西扯到生娃上，不小心就把这事给说了出来。老易原来就是为了生个儿子把老婆给累死了，这养了半天，原来是个野种。他这一辈子难道就真的不该有个儿子？不该有一个给他传宗接代的种？虽然日子还是恓惶，可是比起前几年已经强到天上去了，他想给他留个后，这想法由来已久，只是看到马小军，还有那一堆子娘子军，这个口始终没有开，当知道这个并非胡莲所生，他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和欲望，给他留下一个亲儿，留一个自己的种。只要胡莲点头，他再累上个把月，保准叫她把蛋怀上。可这话得找个机会说，得在胡莲高兴舒服的时候说。
　　 几个月，他勤快的跟打鸣的鸡一样，跑的欢，干的多，而且嘴上也甜了。
　　 这天夜里，老易对胡莲说：“莲，你把环取掉，给咱生个娃。”
　　 “你是不是看你刚盖了一间房，盘了个新炕，不知道姓啥为老几了？”胡莲看老易好像很认真，摸了摸他的脑门，又推了一把。
　　 “你看你的娘子军，就跟要账的一样，你还有啥闲情？再说抓计划生育这么紧，你是不是想挨一刀了？”
　　 “小军又不是你的，养大了还不知道给谁养，咱生一个自己的，有名有姓，也不会乱到哪儿去？我过你家来，累死扒活，没有啥要求，我就想要个儿子，我在这世上也就有了根了。”
　　 “不行，娃我早就生烦了，你身体能行，我不行，生个娃那是一句话的事吗？”
　　 “生下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想都别想。”
　　 “我就想。”
　　 “那你慢慢想去。”胡莲翻身起来，在炕上找她的裤子，裹在身上出去了。
　　 这下马小军就成了出气筒了。他就知道胡莲是他妈，后来，来了一个老易，带来一堆女子，他妈说，这个是他爸，那个是他姐，那个是她妹，他觉得热闹，就那样叫，叫着叫着就顺口了，虽然干活累，可老易对他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反正吃不饱穿不暖，这一家子人都是。他也没有想过啥，还像以前那样开心，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
　　 可是突然就觉得老易对他和以前不一样了，开始粗声大气的说话，安排给他的活也是一个接一个。其实胡莲看在眼里，她爱这个儿子，甚至胜过她的女儿，女大不中留，包括老易的女子，迟早是要嫁人的，到时候给她养老送终的也只有马小军了。她已经四十好几的人了，虽说月经还来的正常，但是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了，生孩子再简单，那也得到鬼门关转上一圈。再说养这些已经七拼八凑了，生下来，那不又成了天大的事。别说生，有了马小军以后，她在这事上就没有想过。
　　 现在看到小军受气，她心里知道是老易故意的，有些气分明也是给她撒的，特别是床上的事，再也不那么积极了。
　　 这都能忍受，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不上床就难受的不行，做那些事慢慢的就像嚼过的口香糖一样，乏味无力。当老易开始张嘴骂小军的时候，她就不能再忍受了。
　　 “我也是把他从一尺多长养大的，他是我的儿，你再骂不干不净的话，就从这儿滚出去。”
　　 胡莲真的发威了，她拿出妇女主任的派头，把这个平日里被她百依百顺惯了的男人，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
　　 “我胡莲咋样都能活下去，你说你好，我觉得我比你还好，这些年对得起你了。你的娃娃跟我的娃娃，我从没有过二心，都当自己的养，大家在一个锅里吃，在一个炕上睡，没吃没喝我也没有埋怨过，你这突然抽风了，要生娃，你生去，看谁能生，你跟谁生去？”
　　 “我也是驴马骡子的过活，进了这个门，没黑没明，刚来的时候，连个睡觉伸腿的地方都没有，小的要照顾，大的也要伺候，累死扒活的忙了一场，为了个啥？生个娃咋了？难道我就不该有个儿子？”
　　 吵闹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了。这本来就是一个没有结果的事，而且这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就跟玻璃一样，裂痕一旦出现，完好如初就成了不可能的事。
　　 这夹在中间受气的还是马小军。“野种”这两个字也是从老易嘴里蹦出来的。他当时也不知道是突然开了窍，还是吃错了药，当马小军和他顶嘴的时候，这两个字就跟约好了似的，很自然的从他嘴里骂出来了。
　　 马小军这个时候也已经十三四岁了，关于自己的来历，村里也有一些谣言，他总觉得不真实，碎娃娃，玩耍起来，烦恼和疑问一会就忘的一干二净。他是谁的娃，在那个年月也总有人爱跟他开这样那样的玩笑。他肚子饿，干的活又多，这件还没干完，下一件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他也没有时间去细想，而且最主要的，他已经长大了，晚上睡觉再不能和她们挤在一块了，他急需有一个自己的地方，睡下也就不那么别扭了。
　　 现在老易骂他是野种，看来这事就成了真的了。他上了几年学，知道写自己的名字，也知道中国有多大。他想走，可是又有点舍不得胡莲，是啊！她没有亏待过他，在某些程度上给他的不比任何人差。
　　 他爱这个胖妈妈，不光是他爱，还有老易的女子，大家都爱胡莲。在那个艰苦的年月里，感情就是一碗饭，跟了胡莲，她们的碗里总有稀稀汤汤。虽然穿的不好，她们之间也有各式各样的矛盾，但是有一件最开心的事，热闹。天一黑，大家一起挤在炕上，你的胳膊，我的腿，缠来绕去，一直玩到睁不开眼。况且胡莲也不亏她们，一年半载，也总是千方百计的给她们每人做一件衣服，花花绿绿的，这些年也够了。
　　 生活是个啥？就是个平安。早上出门，晚上能回来，瞌睡了有地方躺，肚子饿了有饭吃。这日子虽然恓惶，可对孩子们来说，已经再好不过了。去年家里又盖了一间新房，睡觉也不那么挤了，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可突然两个父母开始吵架，从老易嘴里又骂出野种两个字，娃娃们感到害怕，胡莲已经忍无可忍了。
　　 老易第一次被胡莲赶出了家门。胡莲也是想让他反省反省，给他一点时间好好去考虑。老易也没地方去，前几年队里种烟草，晾晒烟叶的棚子一直没拆，就算是他的窝了。
　　 人都是这个样子，一旦有了一个想法，不管它是对的还是错的，心里总想去实现它，牵肠挂肚，走火入魔，甚至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就像老易，他觉得他没有错，他只是想拥有跟别人一样的东西。吃的已经很次了，住的也极不如人，前半生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他想有个儿子，要不是老婆死了，他一定还会再生。计划生育计划了多少人，他不管，他易家是一定要留下一个种出来。难道这点要求就不应该有吗？难道他老易家真的要在他手里断了线？他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没有错，有错的是胡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