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秋天了，多少次在梦里，那条小河，芦苇深处，飞扬的芦花，翩然飞舞的鸟儿，水天一色的蓝天白云，守渡黑老汉苍凉的号子声，还有那黑黑满是沟壑的脸，一直在我的灵魂中，占据着属于童年故乡最深刻的记忆，你听：
　　 冰河消融又见春啰哟呵
　　 千层波中寻桨声寻桨声呀嗬嘿
　　 芦荡青青已是夏呀喂哟
　　 青纱帐里传桨声唉哟
　　 哟嘿呀嗬嘿
　　 艄公号子呀喂哟喊出秋来划着
　　 大雁南去听桨声哟哟
　　 飞雪飘飘迎来冬呀嗬嘿
　　 船靠岸边呀喂哟忆桨声划着
　　 家住河东十里外哟嗬
　　 一年四季有桨声有桨声哟嘿嗬……
　　 随河而下的芦花深处，有一座预制板搭起的桥，桥墩或是红砖水泥砌成，或是松树铁丝铁钉扎成。雨季时水面扩充好几倍，水流湍急，河两岸的交通就断线了，到对岸需要绕十多公里路。于是离这里最近的村子用汽车内胎、木板扎成筏子，水大了就用筏子渡河，慢慢地这里就成了一个三乡五里都知道的渡口：芦花渡。
　　 芦花渡的芦苇荡经过我反复考证，是源于我们老家那条河，那是一条很小很小的河，或是就叫一个小溪流，也没有具体的名字，其最最上游是源于德安府的一个鱼塘，一直蜿蜒峋浚于我所出生成长的故土，在下游沉淀出大片大片的湿地，里面长满了芦苇。慢慢地，小溪汇流成河，最后悄悄融入滚子河成为大河一粟。
　　 小时候，小河满是鱼虾，下河顺着沿岸油草丛就可以摸到鲫鱼，黄骨丁，马虾。还都是一窝一窝的，运气好黄鳝黑鱼都可以摸到。甚至有一次在老桥涵里发现了一个胡子鲢的窝，掏出来十来条一尺来长的胡子鲢，后来又摸到一个快两斤的甲鱼。第二天父亲拿到集市上也就换了两斤肉，要是现在可就值钱了……
　　 那时候也没别的娱乐，放牛时总在腰上扎条化肥袋子，或是打猪草或是抓鱼，反正不能落空。早上拉着牛出门，太阳快落山了再回家，中午随便在哪个生产队的摘两条秋菜瓜或者刨两个红薯对付一下肚子，困了倒在阴凉处的草地上美美睡一觉，反正顺着河滩水草茂盛，牛很少乱跑。
　　 每每衰草黄叶归人离殇之秋深处，秋色半掩，梦已憔悴，故乡那片黑土地，现已满是稻茬子。寒露节气后的翻生稻穗刚刚冒青，紫云英还瘦弱地像豆芽菜，唯有沿河的胖剌梗、茅苦叶、狗尾巴草、丝毛叶没有枯萎，也是牛唯一可以放牧的地方。
　　 有时候，赶着牛走十多里路，过大坝堤，过老石桥，狗肠子（河道九曲十八弯俗称狗肠子），慢慢地河面变宽了，过两个村子和另一条溪流汇合，再走几百米，就是芦苇荡了，也是我童年最喜欢的地方。一望无际灰白色芦花，不时有鹭、掠鸟、灰鹤和大雁扑腾扑腾扎进水里，衔条小鱼或是蛙又快速飞翔在辽阔蓝天。
　　 渡口的筏子和石桥落满白色鸟粪。枯水期船工就坐在竹椅子上打瞌睡，有人过河走石桥，就交一毛钱，自行车和牲口多交五分。那时候我好羡慕那个守渡口的老汉，觉得那黑老汉的工作是世界上最美最闲适的活儿。你看，沿河苇搭起的窝棚，灶膛烧的芦苇杆，吃的是捡之不尽的鸟蛋，自己种的青菜，想吃鱼了下个丝网立马就有了。床上铺着厚厚的芦花，小黄狗围着腿转，烟锅子烧起，想想都美。每回放牛到那里，总会吃到戴着尖芦帽的黑老汉给的芦花糖，微苦，苦里又有些焦糊味，吃着甜甜的香香的糯糯的怎么都吃不腻。还有许多用韭菜花煮熟的鸟蛋等等……
　　 无论天晴还是下雨，无论黑夜白天，只要你喊一声“过渡啰”黑老汉二分钟准会出现在你面前。拿不动的帮忙拿，推不上坡的，在后面帮着推，风评非常好，是爱岗敬业的典范。
　　 听父亲讲黑老汉一生是个造孽（可怜）人，年轻时找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可惜那年过芦花渡不慎落水没能救过来，还是一尸两命。后来他发誓一辈子不结婚，死守渡口，给自己赎罪，也能陪伴妻儿的亡灵。黑老汉老实本分，特别喜欢小孩。他守渡从没贪墨过渡钱，水性也特别好，又勤快，所以他们队里就派他一直守渡口。自从黑老汉到渡口之后，那里再也没有发生过溺亡事件。
　　 芦苇荡附近的田地，隶属三个公社的五个自然村，但凡谁家田地有活，渡上没事儿，黑老汉准去帮忙。打沟，车水，割稻子等都不在话下，他也从不吃别人家的饭，但是一些自家晒的干豆角、菱角梗、咸萝卜、腌洋姜都是要的，在农村也不值什么钱。有人给他酒，他都会收下。他最爱的就是谷酒，一天三餐，一餐用那个三钱肚脐杯喝三杯，绝不多喝。那时我问过他为什么不多喝一点？他说怕喝多了撑不好筏子，帮过渡的人推坡没有力气。
　　 去得多了，他也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父亲，他说扯起来我们还是三代的老表，挺亲的，我父亲是他二婶的娘家弟妹舅侄的姨爹……反正我也不懂也算不明白什么关系，只觉得忽然和他亲近了许多，偶尔也从家里带点干货或压萝卜菜管之类的给他，他也会让我带些干白鱼条酱芦笋回去给父亲下酒。有时候约着小伙伴一起去看他，他都会问家长叫什么，最后都能攀出亲戚，日怪了，不过回去一问，还真是那么回事，父亲说黑老汉是我表兄。有几次我们几个小伙伴争辩，谁和黑老汉的亲戚算来最亲，最后打起来了，回去又结结实实挨了父亲的几竹扫帚……
　　 在我们心目中，黑老汉是我们的偶像。
　　 那时候附近湾的小孩，人手一支手枪，人人头上戴顶蓬松有型的芦花帽，这些都是黑老汉的杰作。闲暇时把杨树锯成板扔进河里，沤上三四个月，捞起来晒干，然后把家伙什拿出来，锯刨子凿子几下几下，一个漂亮的手枪就出炉了，把手上打上格子，然后用纱布摩擦几下，哎嗨，拿到枪的小朋友兴高采烈地跑了。
　　 在我心目中，黑老汉总是最快乐的。
　　 唯一一次看到他哭，是有天下午。那天我牵着老水牛，袋子装着在别的生产队淘了小半袋花生，牛已吃得腰胖肚圆，我把牛绳子挽牛角上，准备去看看黑老汉，送点花生他下酒，他就喜欢落花生，说炒过的花生没有那种感觉，刺喉咙下不了酒。离芦苇荡还有几百米的时候，看到一股黑烟直冲云霄，再走近一点，渡北芦苇荡成了一片火海。漫天的灰和烟雾加上燃烧苇竿爆裂的声音，像极了年节放的爆竹，霹雳吧啦响个不停，火焰的高温灼得人不敢靠近。
　　 我从外围弯了好远，没看到黑老汉。把袋子一扔，撒开脚丫子赶紧往南跑，预制板桥也淹没在火焰中了。我们都知道，这芦苇荡可是黑老汉的命根子，可别出什么事啊！
　　 往南跑了两百多米，烟雾少了些，我开始向芦苇荡靠近。刚准备从河里凫水到黑老表的窝棚里去看看，就看到他拿把镰刀，疯狂地砍着芦苇，砍了几乎有一个堂屋那么宽了，还在砍。我叫他起来，烟雾越来越浓了，火星子也缈过来了，他好像没听见，砍芦苇的速度更快了。我实在受不了，往坡上跑。不一会，黑老汉也跑过来了：胡子头发都黄黄的卷起来了，头发湿湿地乱乱的像个鸟窝，脸上横一道直一道的黑渍和血痕，简直就像抽了魂的人，身子摊在坡顶呵哧呵哧喘息着。
　　 秋干物燥，风凑火式，不一会，火燎过来，我们在坡上都能听见火烧芦苇风扯火龙的呼和声。黑老汉对着芦苇荡跪下了，呢呢哝哝不知在说些什么，反正我听不懂。就看到后来呢哝声变成嘶喊，流着眼泪鼻涕的喊着，直到嗓子哑了，嘴还在缓慢地翕动着，脸上的黑灰被眼泪冲出来两条耀眼的沟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黑老汉哭。
　　 火总算灭了。
　　 黑老汉砍得那几丈远的隔离带，起了作用。芦苇过火面积超了五分之三，木桥桩也烧塌了两处。好在渡河的筏子系在窝棚旁的角落没被烧。那一片水面什么都没长。整个芦苇荡周围还飘着灰白色的烟烬，几只鸟儿凄厉地鸣叫着，盘旋着，久久不肯离去。
　　 我用荷叶蔸了一点水，黑老汉喝了。然后他开始扇自己耳光，啪啪啪很响亮。看那个峥嵘丑陋的样子，我不敢去拉他，直到脸肿成猪头他才停手。他踉踉跄跄地去窝棚旁，把一个铝盆放到筏子上，解开筏子，用竹篙撑起，看到还冒烟的地方，就用水使劲地泼。最后再没有起烟的地方了，黑老汉回窝棚拿铁丝，撬棍和砍尖头的大松木桩，开始修复桥桩。我估计他一个人搞不动，一块预制板好重的。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那时我太小了，把花生放到他的窝棚旁就回去了。
　　 过了十多天，我没牵牛，就想去看看黑老汉。
　　 到芦苇荡了，看见黑黑一片芦苇间，竟然有许许多多嫩嫩地绿，在风中轻轻摇曳着，走进一看，芦苇发新芽了，好多好多！我激动地跑去找黑老汉，他正在椅子上坐着发呆，脸看起来瘦了很多，更黑了。他跟我一起到芦苇荡，看到了那些嫩绿的新芽，笑了，噙着泪笑得像个孩子……
　　 从那之后，黑老汉把烟戒了，抽了三四十年的烟，真戒了。他说芦苇荡起火就是因为他抽着烟下河，看到一窝白鹭蛋，又大又新鲜，用手捧着忘了烟锅。
　　 后来，我上学了。唯有星期天才能去看看黑老汉。慢慢地去得越来越少，作业多起来了，更要帮家里做农活了，只知道黑老汉托人给我带了一洗衣粉袋子的芦花糖。
　　 不知过了多久，有天我问父亲，问及黑老汉的近况。父亲告诉我分田到户后，黑老汉要了芦苇荡那里的两块地，开始种地糊口了。芦花渡架起了可以走车的水泥大桥，黑老汉老了，也失业了。大队送他去福利院，他怎么也不去，说死也要死在芦苇渡。父亲说他就是头犟驴，五保供养的福利不要，村里补贴不要，傻子一个。后来黑老汉弄了一百多只鸭子，在芦苇荡里养着，但是鸡叫鸭叫狗叫，热闹非凡。
　　 再后来，就很少听到有人提及黑老汉了。
　　 前几天听父亲说，黑老汉走了。他年纪大父亲一轮，86岁了，走得安详，有福气。他本家侄子披麻戴孝送得他，请的大班子唱唱跳跳热闹了三天。入殡时十里八乡很多人去送他，规模超过了前两年县里某领导的父亲过世。
　　 父亲一直念叨着黑老汉有福，我的思绪却飞到了那芦花渡，那漫天飞舞的芦花，还有那黑瘦的老汉，撑着筏子在风雨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