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飞鸿何处(散文)
“帘卷晴空独倚栏,溟鸿点点有无间。秋风注目无人会,时与白云相对间。”
远在宋代的黄昏时分,杨时站在浏阳县衙之侧的归鸿阁上,遥望夕阳的点点飞鸿,也许有些伤感有些落寞,诗里便荡漾着轻淡的愁绪。
也是秋天,也是薄暮时分的晴空,也有隐约的秋风,归鸿阁早已不知魂归何处。而在老县治所在地,却矗立着几栋有大块大块蓝色玻璃幕墙的现代高层商住楼,就在楼下,有临街铺面有西餐厅有卡拉OK厅,时尚,张扬,还有喧哗。
杨时,于宋熙宁九年(1076年)登徐铎榜进士,曾先后师从程颢、程颐兄弟,乃成为著名的理学家。其于宋元祐八年(1093年),被授浏阳县事,宋绍圣元年(1094年)来浏阳任县令。据清同治《浏阳县志》载:“杨时在任四年。有惠政于县。作飞晏亭,又作归鸿阁。自为石刻记。”也许杨时本质毕竟是文人,即便身在官场,依然保留着文化人的品格,那种于美的敏锐。遥想当年,杨时扶杖前游至县衙的西北角,忽见一处杂草丛生的的废墟,便徜徉于其下,举目四顾,一种异样的情愫袭击了他,心不由一动。于是,他赶紧令人披荆斩棘,斫刈蔓草,留其嘉木,种以花卉,并用县衙里废弃的材料,在废墟上建起了一座高高的楼阁。阁建成之后,杨时万分欢欣,延宾设宴以庆贺。众人“扬眉拭目而望”,但见“微云洞开,一目千里”,于是以“归鸿”名之。自此,阁便名为“归鸿阁”。
作为文人雅士的杨时,没有沉迷于风花雪月,倒是浏阳历史上最好的县令。为浏阳县令四年,为人清正廉洁且“刚正不阿”,深得浏阳子民爱戴,却不料因此招祸。约公元1097年左右,浏阳遭受大灾,杨时怜悯老百姓之苦,乃缓征赋税。漕使胡师文却以其“不催积逋”为由弹劾,杨时因此被罢免。罢官后的杨时,依然住在浏阳,与浏阳民众一道对抗灾难,不断“与州牧书,乞米赈灾”。最终,使得粮仓开放,老百姓得以度过饥荒。之后,杨时才恋恋不舍地踏上回归福建故里的征途,而浏阳子民为了纪念他,便建了龟山祠,与大文豪欧阳圭斋一道入主浏阳乡贤祠。
后来,杨时又到了哪里呢?原来,杨时回到故里没多久,经人举荐,得以任虔州司法,重又走上仕途,最后官至龙图阁直学士。再后来,杨时又如何呢?我一直在找寻,却不能确切地知道。可不久前,在无锡,我竟得以觅得杨时昔日的踪迹,内心有说不出的欣喜与酸涩。
那天大半个下午,我与友人一直呆在无锡闹市里一家安静古典的茶楼,缓缓地聊着文字的话题。末了,我便问,无锡除了三国城、水浒城,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一看?友人笑了笑说,那你就看看东林书院吧!东林书院?可是顾宪成讲学的东林书院?友人会意地一笑,要不要看看?我的耳边便响起高中时语文老师慷慨的话语,内心便有了激越: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虽已渐近秋天,依然暑气逼人。穿行于喧哗的闹市,远远地,便看到一大片深蓝屋脊白色墙壁的建筑群。果真就是东林书院,立于大片大片高大的建筑群之间,从容,镇静,落落大方。一踏入东林书院,一座质朴的石牌坊就映入眼帘,还有大片的阴凉。抬头看看石牌坊,在熠熠的阳光里泛着幽幽的浅白的润泽,“后学津梁”几个大字苍劲有力。再看看,泮池里绿绿的睡莲跃入视野,竟开有一两朵白白的睡莲花。再环顾四周,有淡淡的书香,仿佛自历史深处悠悠而来。
“丽泽堂”,是当年会众讲学的重要场所,依然是一副不事张扬的模样。走进堂内,有安宁洁净的气息在隐隐荡漾,不由在堂内转了几转,反复看了看那几排空空的座位。其时,仿佛依稀之间,就在历史的深处,顾宪成,正与众书生侃侃而谈,慷慨激昂的神情,闪烁着动人的人格魅力。
我与友人漫步于东林书院,任清凉的气息萦绕着周遭,还有浓浓淡淡的绿荫,在空空荡荡中感受着厚重的书香不断上浮的气味,便心静如水。想当初,顾宪成应是有着铮铮铁骨者,其初涉官场就锋芒毕露。当张居正病重时,举朝若狂,纷纷设立道场为之祈祷,顾宪成却从不参与。后来,顾宪成虽出任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却被革职为民,回到家乡无锡,也就不足为怪了。好在,仰慕顾氏道德学问的士子们纷纷前来求教,顾氏也乐得专心于学问。明万历二十五年,顾氏兄弟建起了“同人堂”,与士子们讲习学问。
丝毫没有半点暗示,可我却意外地得知,东林书院竟建于杨时书院的旧址。要知道,他就是曾惠政于浏的杨时呀!而今,九百多年后,我却在此与他巧遇,一时间,我激动得步履飘飘了。原来,浏阳杨时以“龙图阁直学士”衔告老致仕之后,便在无锡创办了书院,以著述讲学为事。因杨时别名龟山,又名龟山书院。后人又在此建道南祠奉祀杨时,又名道南书院。
我依然在书院里转来转去,凉凉的气息依然萦绕着我,我看到时光在静静地走,以其恒古不变的步伐。当初,顾宪成想起了昔时杨时在无锡讲学的书院,多次凭吊杨时书院的废墟,不料已然坍塌,惟留下残墙断壁,满目萋萋荒草。顾宪成自是万分伤感,慨然长叹说:理想的讲学场所就在这里。并图谋重修书院。时机终于出现了,明万历三十二年,征得常州知府、无锡知县的同意,顾宪成等修缮了杨龟山先生祠,又和志同道合者募捐出资重建精舍,东林书院便飘然而立于世人之前。东林书院创建后,声誉日隆,成为东南地区的学术圣地。康熙《东林书院志》写道:“上自名公卿,下迨布衣,莫不虚己悚神,执经以听,东南讲学之盛遂甲天下。”
我又来到了依庸堂,曾被一代学人尊称为“南国杏坛”,堂内保存着顾宪成所撰名联。站在堂内,清幽的气息却是飘着厚重,时光真是太久远了,曾经的书香相陈相积,也就渐渐改变了这里的气息。
其实,立于闹市的东林书院,掩映于浓浓淡淡的翠色之中,如沉静的隐者,丝毫不受繁华与世俗的影响。就在书院的后栋,我与友人拜访了一位在此专心创作的画家,也是友人的友人。其时,画家正站在画室墙前,凝神地画着一幅山水画,画面清淡疏朗,回旋着一种清高的气息。之后,我们便坐在四面是画的画室里,聊着画聊着文学,喝着画家泡的绿茶,酷热便挡在室外,艺术的气场,随着室内那些翠翠的兰草渐渐浓郁。
中国古代书院有教学、藏书、祭祀三大功能。当然,作为一种物质载体,主要用来传承文化,所储藏的文化热量应该可以恒久开掘,在它的苍茫与浩淼面前,一代又一代的文化人,灵魂的高贵自会渐渐显露出来。东林书院也有专门供奉杨时的道南祠,但我急着赶路,不能去看道南祠了。再次站在书院的大门口,朗朗的阳光里,东林书院似乎蒙上了一种奇特的气息,应是经久不散的文化的气息。
这座庭院,依然完整地保存下来,依旧回到宁静的翠色中去,已经很难得了。至少,杨时,顾宪成等等,还能回到人们的记忆,还能一次次冲击人们于文化渐渐模糊的认识。
回到浏阳,许多个日子,我都禁不住徘徊在老县治所在地附近。站在晴日黄昏里,有残阳夕照,有霞抹晴空,有金光灿射,却已然没了亭阁生辉,任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想象那鸿阁斜阳的盛况。
高阁对琴堂,淡抹烟光,年来风物换沧桑。翘首飞鸿何处落,一片斜阳。
遗像绘图装,千载传芳,程门人去景苍凉。遥见暮云笼碧树,犹忆甘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