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母，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胡适
　　
　　 一
　　 在我童年时期，邻居爷爷的原配去世，邻村赵家庄一位奶奶改嫁过来，顶替了爷爷的原配，她就是十里八乡传奇故事中的“大镜子”奶奶。爷爷家的三个儿子，金锁、银锁和铜锁是我的发小，我经常去爷爷家去玩，在我幼小心灵里深深烙印了“大镜子”奶奶的不平凡。
　　 刚过门的“大镜子”奶奶时不时给我们一点小惊喜，比如吃的，喝的，玩的，像变戏法一样变出来。有时是一块糖，有时是一块点心，要知道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这些只有过年才吃得到。每当这时，我的眼睛都放光了，奶奶会“咯咯”地笑着，点着我的鼻子说，看看，馋虫都出来了，都溜哈喇子了！我最爱看“大镜子”奶奶笑了，她笑起来好看，那时还不懂得什么叫美，可能是因为有好吃的缘故吧。
　　 夏天的中午，天真热啊，我和她家铜锁到村东头下湾玩水回来，口渴得很，急忙去舀水缸里的水喝，这是总会被“大镜子”奶奶拦下，气喘吁吁的不能喝凉水，会炸了肺的！铜锁说，娘，快渴死了！大镜子”奶奶夺下水舀子，说，你俩要是能等着汗下去了，我给你们变好喝的！听到这里，我俩坐在小凳子上等着。大约过了十分钟的工夫，“大镜子”奶奶从院子井里拔上一个装满红色液体的罐头瓶子，她分开倒在两个碗里让我俩喝。凉森森，甜丝丝，一下子就从嗓子眼儿凉到了脚后跟。我们问这是什么水这么好喝？“大镜子”奶奶说，这是凉拔西瓜汁，好喝吧？我说，哪来的西瓜？奶奶笑着掀开锅，又从锅里舀出一瓢倒进罐头瓶里，送到井下，一会儿捞上来，喝起来还是那样又凉又甜。我说奶奶骗我们，她说，是骗你们，这是绿豆水，只不过加了点糖精，放在井底拔凉，喝起来不一样吧？以后不要喝生水了！于是，从那个夏天开始我们再也不喝生水。我就是从那时改变了喝凉水的习惯。
　　 “大镜子”奶奶爱干净，屋里总是收拾的干干净净，她公公婆婆、丈夫和三个孩子穿得都是利利索索。一年到头都是见她洗啊，缝啊，人们都夸她勤快能干。“大镜子”奶奶自己拾掇的也干净。在我印象里，她较高的身材，乌黑油亮的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银盘大脸，高高眉骨卧着两条蛾蚕眉，一双大眼睛生动灵现，鼻梁耸入眉间，唇红齿白。走起路来，饱满的胸脯微微前倾，富有弹性的臀部微翘，走过留下淡淡的香气。一些爱说怪话的男人看到“大镜子”，真他妈的光鲜照人！爱吃醋的女人就说，你看“大镜子”拾掇得那么骚，招男人啊！我喜欢“大镜子”奶奶那样，因为好看，并且我知道她是怎么收拾的。她家有个古色古香的梳妆台，镶着一面椭圆型的镜子。有一次，我看到奶奶梳妆，知道了好多秘密。奶奶用采来的花瓣泡过的水洗脸，自己有一把小镊子，修理眉毛，那时日子虽然过得紧，她总是常备一盒雪花膏，需要的时候抹上一点。至于衣服的香气那都是她用一些花瓣和种子熏出来的。有一次，我好奇地问“大镜子”奶奶，人们为什么叫你“大镜子”啊？是不是说你漂亮啊？奶奶轻轻地拍拍我的头说，乖孩子，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大镜子”奶奶也有悲伤的一面。
　　 那是一个秋末初冬的傍晚，我和她家老三铜锁儿放学回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在院墙外，听到“大镜子”奶奶在和一个人说话，卓儿，你也十三四了，怎么不好好的学乖呢？连一个小不点也抱不住？摔了他们的心头肉，人家能不打你吗？一个小男孩嘤嘤泣泣地说，娘啊，这孩子实在是淘啊，我实在是困了，不小心睡着了啊！他们真狠心呢，一天不让我吃饭，还用棍子打我，你看看这身上……
　　 我和铜锁儿听出这是“大镜子”奶奶留在赵家庄的那个儿子赵卓，我们年龄差不多，有时他来我们村还一起玩呢。铜锁儿跑到“大镜子”奶奶眼前说，谁把我卓哥打成这样，我去给他报仇！“大镜子”奶奶对铜锁儿说，铜锁儿，小孩家家的，别管闲事，报什么仇？“大镜子”奶奶打来一盆水，倒上些热水，给卓儿洗身上。我看到卓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有的凸起了条条血痕，“大镜子”奶奶的手指一碰，卓儿疼得就一颤。奶奶含着泪给卓儿洗完，又找了点紫药水给有伤的地方抹上，说，卓儿，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回去吧！要是他们知道你来这里，又要打你了。回去要听话，机灵着点儿！然后，把卓儿送出门口，直到看不见影了，才回到院子里。这时，她忘记了我和锁儿在院子里，双手捂着脸哭了。她压抑着嗓子啜泣，两肩一耸一耸的，非常难受。
　　 我看到她难受，心里也很难过，郁郁地回到家，告诉娘今天“大镜子”奶奶哭了。娘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吃罢晚饭，我在西间里做完作业躺在炕上准备睡觉，这时，我听到“大镜子”奶奶的声音，宝他娘，孩子回来没说今天的事吧？娘说，宝儿今天回来说了，究竟为了什么？怎么这样对待孩子呢？“大镜子”奶奶说，一直都是这样，在卓儿奶奶活着的时候，由她护着还好；他奶奶没了以后，态度就变了，看哪儿也不顺眼，尤其是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子，卓儿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了，这次是摔着他们的心头肉了。一边说着一边抽泣起来。我娘说，娘是后娘，可爹是亲的啊？怎么也这样狠心哪！“大镜子”奶奶说，爱屋及乌，还不是把对我的怨气洒在孩子身上了。你不也是当后娘吗？你看你对待这三个孩子像亲的一样！听到这儿，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锁儿不是奶奶亲生的啊！我一下来了精神，竖起耳朵仔细听，可她们谈话声音放小了，再没听到什么。
　　
　　 二
　　 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到“大镜子”奶奶家玩，只不过再看她时，心里有些异样和莫名的陌生感。尽管她在我心目中很美好，但总有些人诋毁她。有的说她结婚前，就不知道找了几个男人，最后被迫嫁给赵家；后来又和我家邻居爷爷唱戏唱到一块了，等等。我不相信这些，一个善良的人，怎么能做那些龌龊的事呢？
　　 日月如梭，世事沧桑。尽管“大镜子”奶奶精心伺候着公公、婆婆，但他们也逃不过归西的命运；她的丈夫也得癌症去世三年了。三个儿子和赵家的那个儿子，也都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直到若干年我在省城工作回家探亲时，“大镜子”奶奶把我叫到身边，若有说思和我说了她的往史。
　　 奶奶手里拿着一张发黄的男女合影旧照片。仔细端详那女孩有点儿像奶奶，穿着戏装，看扮相不是青衣，像花旦，满脸的稚气；那个男的穿着国民党军装，看不出军阶，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英俊潇洒。我看过照片，直咵郎才女貌，奶奶高兴过后叹了口气说，我想这一辈子不会见到他了，可临秋末晚了，他又回来了！他害了我一辈子啊！
　　 原来，“大镜子”奶奶的娘家，是在离我们很远的城里，父亲是一个小商人，哥哥本是一个陆军学校的学生，思想进步奔赴了抗日前线。一个月后，来了一个英俊的军官，送来了一个嘉许状，哥哥在战场不幸殉职。两个老人昏死过去了。等老人醒来，看到英俊的军官误认为是自己的儿子。这个军官俯下身说，爹，我就是你的亲儿子！我们的部队再此修整，我会天天回家看您老人家的。
　　 当时，我“大镜子”奶奶在上女子中学。学文化是次之，抗日救亡是真。她排演了《花木兰》从军，饰演花木兰，按角色是刀马旦。本来这个剧本就好，由于我“大镜子”奶奶还沉浸在失去哥哥的痛苦，演戏逼真，一下子就征服了一个团，最关键的是征服了她的“哥哥”团长。
　　 正当我“大镜子”奶奶和“哥哥”团长从恋人关系升华成婚姻关系，准备操办婚礼的时候，解放战争爆发了。他俩照了一张合影，就分手了。按照当时国民政府的计划，约定一年后回来举办婚礼。但是，一等三年，全国除了台湾都解放了，我奶奶的“团长”哥哥也没回来。我奶奶的父母就急了。我“大镜子”奶奶二十了，在当时就是老闺女了。我奶奶倒是不急，她要等团长“哥哥”。又等了三年，抗美援朝结束了。她父母因为支持抗美援朝有功，政府又送来嘉许状。这次他们没哭。父母看好了一个叫赵昆的少了两条腿的战士，非要把女儿许给他，还要县长证婚。这样，我的“大镜子”奶奶就出嫁了。不久，就有了他们的儿子卓儿。但好景不长，这个伤残军人动不动就发脾气，向“大镜子”奶奶发泄，还说如果有枪就毙了她。这只能让我“大镜子”奶奶更想起她那个团长哥哥。如果让她那英俊的团长哥哥知道了，他肯定会拔出手枪，把这个没腿的军人毙了。
　　 问题的导火索是“大镜子”奶奶和后来的丈夫，我的邻居这个爷爷，锁儿的爹一起演戏。爷爷和这个伤残军人是朝鲜战场上的战友，经常来往，他有个特长是吹拉弹唱，会二胡、笛子、唢呐几种乐器。那时候每年过年，村里都要排戏。我们村的戏班子在周围村里很有名，我这个爷爷抗美援朝回来后，更增加了戏班子的力量。一时成为四庄八潭的最强阵容，也吸引了附近村里的“名角”纷纷来投。有一次，我这个爷爷到赵家庄战友去玩，说起要排《花木兰从军》这出戏，找了几个人演木兰，都不合适。不是唱腔不行，就是做派不行。还有两个反串更不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镜子”奶奶说，大哥，我能不能试试？以前我排过这出戏。我爷爷说，太好了，准能行。可她男人赵昆说，一个娘们家疯什么疯啊！我爷爷说，演戏就是玩，都新社会了，妇女也不能老围着锅台转了，你作为一个军人怎么还这样封建呢！赵昆被他战友说得无话了，只好默认。
　　 “大镜子”奶奶一试戏，立刻征服了大家，她的一副好嗓子，扎实的功夫，把花木兰演活了。她把木兰三个阶段，演得生动感人。从“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木兰的清纯，到“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英姿飒爽，再到“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复回女儿身的娇媚，博得一片喝彩。我爷爷啧啧称赞“大镜子”奶奶的身段，唱腔，做派，光彩照人。尤其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那段唱腔，做派，深深打动了我爷爷，那种历经生死的滋味，只有过来人才会体会到。我爷爷慨叹，你看她的脸如银盘，楚楚动人，令人不敢直视，真是一面镜子啊！”有些男人也开玩笑，她哪儿都大，就叫“大镜子”吧。演完《花木兰》，接着又演了《王宝钏》，“大镜子”的绰号从此叫响了。
　　 “大镜子”奶奶的成功排练演出，引来她那个伤残男人的猜忌和怨恨，经常虐待她。有一次，竟打得浑身青紫，直到发现她怀孕了才住手。即使这样，也不放过精神上的折磨。竟然说出了“你怀的是谁的野种”的混账话，这给“大镜子”奶奶极大的侮辱。这样，“大镜子”奶奶忍辱受气到孩子出生，并长到一岁，就和那个伤残男人离婚，回到了娘家。
　　 在这时候，我邻居爷爷的女人得病死了。在爷爷的追求下，“大镜子”奶奶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三个孩子的后娘。
　　 他们结婚后，招来了闲言碎语，说他们原来就有恋情，甚至说赵卓也是他两个的孩子。
　　 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们走自己的路。
　　
　　 三
　　 最后一次见到“大镜子”奶奶，是去年春节回家。一天下午，我和娘正在屋里说话。只听得大门“咣当”响了一声，我站起来从窗子看到从大门里拱进一个满头白发、佝偻着快要攮着地的老妇人。娘说，你“大镜子”奶奶来了！我无法相信，“大镜子”奶奶会老得快认不出来。
　　 进得屋来，她坐下来看了我半天，说，我看见外面的车了，知道宝儿回来了。说着又从随手带的包袱里，拿出一些破布头，让我带回城里当抹布。娘接过来对我说，你奶奶还在给铜锁儿的厂子干活呢！我感到诧异，奶奶也没有那么多话了，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大镜子”奶奶走后，我从娘那里得知，自从你爷爷去世后，她就好像精神上不行了。前些日子她年轻时的恋人来后，照了好多照片，她让人放大了一张，想钉在墙上，结果凳子歪了，腰就摔伤了，身子就佝偻了。她的三个儿子都不孝顺，只好在铜锁开办的工厂里做些零活维持生计。赵家庄她那个亲儿倒是常来，传着要接她回去照顾，可被锁儿他们骂了一顿，说图她娘的钱。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你“大镜子”奶奶怎么可能再回赵家庄呢？！
　　 娘由衷的赞叹道：你大镜子奶奶是上辈子欠下了你爷爷家的债了，改嫁到这个家就没享一天福。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当了一辈子老妈子。那年过年，婆婆说你大镜子奶奶初一没给她磕头，数叨了一年。其实，人家给她磕了她糊涂忘了。就这样，你“大镜子”奶奶这媳妇真是当到家了。等你老奶奶最后病重的那半年，整天衣不解带，喂汤喂饭，洗脚洗脸，端屎端尿，自己的亲闺女，有时也不一定做得到。以致感动地老奶奶见人就夸这儿媳好。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就是故意使作人。要说你“大镜子”奶奶这辈子就一件事做对了，跟了你爷爷。他们俩的感情那可真是好啊！你爷爷是模范丈夫，也真疼你“大镜子”奶奶。俩人从没红过脸，你奶奶有个头疼脑热的，你爷爷也是精心伺候。有一次，不小心我还看见你爷爷给你奶奶洗脚呢，闹了个大红脸。
　　
　　 四
　　 今年三月，从家里传来消息，“大镜子”奶奶去世了，终年八十八岁。“大镜子”奶奶死后过了一段时间，我在省城接见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就是“大镜子”奶奶留在赵家庄的亲儿子赵卓。
　　 赵卓也是“奔六”的人了，小时候的影子已经看不到了，在眉毛、眼睛一些地方，倒有“大镜子”奶奶中年时的模样。
　　 我们在饭馆坐下来吃饭，我对赵卓说，上次回家看到奶奶精神不济，没有想到走得这样突然啊！赵卓很沉痛地说，我也没有想到，她身子骨一直很好，摔了那一下子，就一天天不好起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啦着呱，问赵卓，村里人议论你们兄弟们呢，说他们三个不孝顺，你要把你娘接去，他们就说你图你娘的钱。赵卓说，你是咱们方圆百里最大的官了，这次来就有个事求你办呢。我赶紧摆手说，在省城千万别说官，好不好咱邻座就是省长的兄弟。有事只管说。赵卓噗嗤笑了，我说的你是咱们那儿的大官！他深沉地说，我为了老娘就背黑锅吧。至于你们村里说他们弟兄三个是不是孝顺，只有我娘最知道，她已经去世了，咱就不说了。但老娘临终嘱咐了一个事，我不知怎么办好，所以，问你这个学问人。
　　 赵卓说着从包裹里，拿出两个纸包。一个纸包是一卷纸，仔细一看是《花木兰从军》，有乐谱，有台词；另一个纸包，是一卷美元，很厚（事后知道五万美元）。他缓缓地说，你可能也听说我图我娘的钱，才想把她接过去。但我想，娘给了我男儿身，我不能报答，我爹死了，我还不能接过来伺候伺候我的亲娘啊。
　　 这顿饭，吃了一下午。我和赵卓把“大镜子”奶奶的两个纸包，都做了安排。赞助戏曲事业，让剧团按乐谱重排《花木兰从军》，正当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时候，我想看到“大镜子”奶奶，和她真正的恋人的影子……
　　 我想，等那一天《花木兰从军》，唱腔委婉的时候，“大镜子”奶奶就笑了，是我在小时候，喝井拔凉绿豆汤时，最开心，最好看的样子。
　　 “大镜子”奶奶安息吧！你就是一面光彩照人的大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