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凝在崖上的时光(散文)
“五七中学”是一个具有时代印记的名字。她,镶嵌在楠木山东北麓的高崖上,俯瞰着公溪河和对岸如黑白照片的乡场上。一幢教学楼,青砖黛瓦,砖木结构,是当时苗乡的标志性建筑。左侧的黄土台,一栋学生宿舍木楼,昏昏欲睡;教学楼后坎上,矮旧的教师宿舍,仿佛趴卧的数条灰毛虫。
那里,我度过了四个春秋的懵懂少年时光,须臾四十年,而今已榛莽荒凉。遥想有趣的生活片花和场景,色彩斑斓,怦然心动。
一
早晨八点半,二楼的长筒铁钟,“铛——铛——铛——”,钟声抚着墙面,悬在瓦檐,颤抖带灰的玻璃;声波漫过学生宿舍楼后的梨园橘林,跌落山湾,飞掠竹林翠薇,袭卷左下方苗家团寨屋脊。“嗡——嗡——嗡——”,声音仿佛升入苍穹,渐渐又从昊天降落。浸染朝阳金色的声音,富丽而恢宏,颤悠悠,洒落落,震动整个河谷的空气。
乡场上,两棵古柏,惊飞起几只喜鹊,翻翩数下,落在旁逸斜出的枝上,彷徨失措,不知道该不该报喜了。古柏树,像入定的老僧,已全无给喜鹊参谋的思维。
河洲上,起风了,一片片素洁的芦花,绒绒的白首,波浪式的向北方行礼,随后又倒向相反的方向。如此三番,白绒毛似乎被嗡嗡的声音托起,浮在层层芦花上,在太阳的金芒中,缓舞弥漫,梦幻而肃穆。
河面蒸腾的氲氤水汽,即将散尽,秋水深眸,着意收藏着高天和两岸的风景。
一群中学生,像非洲大草原的小角马,从竹器厂前的河砾石上跑过,争先恐后,跃入公溪河的浅水滩,只见一片蹄子翻飞,白水花惊溅,跳上乱石滩,穿过凌乱的芦花丛,冲到崖下。
路,像一条垂下的灰色绳子,约摸一百米,似乎摇摆不定。他们一手拧着书包,一手扯着杂树,噔噔噔,上了崖。
教学楼前,七十几级逼仄的青砖台阶,挤满了人,但秩序井然,一只只冒汗的脑袋,摇晃着。“铛铛——铛铛——铛铛——”,上课铃声一落,崖上、台阶和走廊,寂无一人。
二
学生宿舍楼右侧,是学校操场,大约一百五十来平方米。靠木楼那端,树一木板篮。学校只有一张乒乓球台,我们大多数人,犯不着与女同学及少数乒乓高手拼杀,于是,篮球场上,就是最为激动人心的地方。
操场外,是陡坡,农民挖了十几级梯畲,柑橘苗,稀稀拉拉的,篮球可以轻松滚下河。中午或放学后,蓝球场上,师生同乐,两个老师各带几个学生对阵打半场赛,但大多是学生之间的对垒。女同学自发站在操场外沿,做一道人篱笆,是啦啦队,更是一道风景线!土坎上,楼沿边,都或立或蹲着师生观看。球场上,你攻我防,闪转腾挪,你碰我撞,人仰马翻。一球进篮,掌声四起;球弹框外,一片惋惜声。一场结束,负的一方,老老实实罚做俯卧撑,做的不标准或者少做,胜方不依不饶,只好红脸赤脖重做。
球场上,有的时候是一场场混战。课间休息或中午时分,同学们大都懒得按规矩打半场,都以为凭本事抢球,更自由、公平。球,一般由高年级体育委员掌管,他一记远投开始,不分男女,几十个人都挤向篮下,一大片手掌往上伸,篮球在掌尖上颠来颠去。球被人抢到,大伙自动散开,等待下一轮哄抢。有的打了一个中午,灰头土脸,连球都摸不到,而乐此不疲。
这种混战,每周都会有篮球下河洗澡的事发生。特别是课间十几分钟,篮球被手掌扇下梯畲,谁也不会埋怨谁,每有几个勇敢的担当者,赤脚往梯畲跳。球在前面跳滚,人在后面跳滚,梯畲上展开人球的追逐,激烈而奋不顾身。偶尔,捉逮不及,篮球跌入湍急的公溪河。这时,“铛——铛—铛—”,追球的人,似乎听不到上课的钟声,依旧沿着河坎上的小路追。有人毅然跳入河中,球和人头,在水中一起一伏,像两个球,还是像两个人头?一个逃,一个追,都不放松!有时,乌桕树下渡船塘摆渡的向爷爷截住球,送还时,捋着白胡须笑着道:“毛毛,打球不能当读书!”
不过,勇敢者回到教室,基本上变狗熊了。
三
夏秋两季,是最开心的时节,因为公溪河给我们带来了快乐。
吃罢晚饭,寄宿的男生,穿着蓝色或白色的松紧短裤,光赤上身,像一群羚羊,一蹦一蹦往崖下跳;有的把手中的白手巾,舞得像风火轮。女同学们,端个搪瓷脸盆,或提个铁桶,下崖也挺伶利,像伙山麻雀,一路叽叽喳喳。
公溪河,是沅江的支流,流量不甚大,水尤翠碧清冽。竹器厂前的浅滩上面,有一片阔水,直到一里之遥的石桥下,越上溯水越深。靠学校这边,有一块河滩,一蓬蓬芦苇和水杨梅树,可隐藏许多秘密。
女同学,在浅水域洗澡;男同学,却总在其上游戏游。学长们说,她们会洗污了水。我一直不明白原因,但不敢问,怕被笑话。男女洗澡,相距也就五十余米,也是学长们规定的,我一样一头雾水。
她们身穿长衣长裤,手拉手,缓缓走入水中,围成一个圈,蹲下身子露出头,一律背朝下游,仰头任长发漂在水中。有时把头埋在水里,一起站立起来,舞动腰肢,在阳光中甩动湿发,发出清脆的笑声······她们湿漉漉地躲进芦苇、水杨梅树丛,轮流放哨,十分警惕。一会儿,齐齐干爽的走出来,沐浴着瑰丽的夕阳,坐在河边光滑的黄蜡石上洗衣服,望着半河瑟瑟半河红,口里浅唱着《渔家姑娘在海边》的歌谣。
我们男生,要比女生野得多!一下河,先打一趟水仗,喊声四起,浪花飞溅。学长们水性好,一起往返两岸竞游,一起扎猛子潜泳过河;落在最后的立在水中,任由大伙一起用手浇水惩罚。有时,他们劈波斩浪,溯泳到如虹的石拱桥下面,身后是一线线白水花。然后,头朝下仰泳,像一群大草鱼,很有气势冲浪而来,波纹扩散到两岸,荡漾着边上的水草。
这时,两岸高崖上的竹林里,蹿飞起百余只白鹭,翅膀煽动霞光,如流风回雪,时而在我们头上翻飞,时而溯河谷穿石拱桥翩跹。
我和“凉床”几个旱鸭子,只好泡在浅水处戏水欣赏。学长们见状,笑骂我们胆小鬼!更有人说我们在看女同学的“香颜”,我们誓死捍卫名誉:“没有!没有!诬蔑人!”
我们勇敢地跃进水里,不顾呛水。学长们被此行动折服了,便教我们游泳,扎猛子。不到一个夏天,我们也能轻松游过河。
有个叫“山毛栗”的同学,故意潜到女生近前,钻出水面,露白屁股;女同学还说,曾见他在芦苇丛偷窥更衣。万学长等人,把“山毛栗”按在水里,直到他承认是流氓,才饶过他。
四
男生床位奇缺,我们曾住过半年多的天楼板房。
天楼板房,其实不是房,就是把铺摊在二楼的天楼板上,开的是连山铺。为了安全,按木楼的横向来摆铺;内外楼板两端,老师怕学生睡觉不慎跌落,就置两根粗长的楠竹,用铁马钉和铁丝固定好。
二楼有四方走廊,上天楼板房,登的是一架竹梯,不到一个月,就散了架子。我们都是爬树高手,廊上斜立数根竹杆,嗖嗖几下,抓住挑出的楼板,身子一缩,翻掌一撑就上去了。有的同学从廊边的檐柱往上遛,双手扣着挑梁板方,像猿猴游荡几下,使脚后跟勾着楼板,翻身手撑板方,便落在铺上。上得天,下得地,我们像孙悟空做游戏!
有一晚,乡场上放露天电影,我们十几个逃晚自习逍遥去了。回来时,发现班主任老师守着楼梯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我们从木楼另一头的檐柱遛上去了,酣然大睡。班主任感觉不对,叫醒我们大骂:“你们真的像孙猴子了!”
当然,我们也有烦心的事,比如方便。方便不方便,我们睡觉前,就得把肚子里该拉空的都拉空。小便喊来就来的,就准备了几个竹筒子。晚上小便,“凉床”不小心,踢倒竹筒子,尿水顺楼板缝流到二楼男生宿舍,老师同学骂了半夜,我们蒙头窃笑。第二天,竹尿筒被班长扔到老远的竹林子去了。
清晨,睁开眼,上方一根根檩椽木,一槽槽的灰瓦片,急欲迫压下来;四处空荡荡的,身子似处空中楼阁,人人提心吊胆。崖下的公溪河,在重复吟唱古老之歌;瓦檐洞里的麻雀,开始叽喳。起床钟敲响,麻雀便飞出了屋檐,我们如猴们荡悠着下楼。
三伏天,住在二楼木板房的男女同学,溽热难当,我们却享受着天然空调。不过,隆冬寒夜,下晚自习进天楼板房,手脚就不甚麻利,需要相互帮助。黑咕隆咚的,睡在天楼板上,寒风呼啸,冷雨淅沥,瓦片坠落,楼宇吱嘎摇晃,常忧惧木楼兀然颓垮或御风飞行。薄冷如铁的被子,难敌风寒,同学们扯紧被角,相偎互暖,捱着漫漫长夜。
骤然,风住雨歇,公溪河,却像在对我们以召唤和鼓励的喧响!
瓦背上,若有物触之而跳滚,传来叮叮的脆响。始于稀疏零落,渐渐叮叮当当,稠密起来。下霰粒子了!已无睡意,顿觉兴奋。瓦缝里漏下霰子,打在空阔的天楼板上,滚落在被面,钻进被窝,遇肉即化,温馨无比!我们趴在被中,翘首竖耳倾听,整个世界,“哗”然成一片,急切,铿锵!
不知何时,我已进入梦乡。公溪河两岸的山山坡坡,白雪皑皑。太阳,忽然从中学对面的八宝原山头上照过来,冰雪消融,草色青青,山苍籽花开遍了山崖,公溪河又在欢快歌唱。
我知道,春天真的来了。
作者用极其华丽的词语,排兵布阵似的给读者描述了当时条件下乡村学娃们的学习环境,一是对故土故乡的留恋与感恩,二是表达知识改变命运的一条朴素真理。
非常感谢作者的辛勤笔耕,美文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