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本文是探视重病的舅舅一点所思所感，文章写好后正要发表，忽闻舅舅病故，便搁置在草稿箱里一晃就是三年。如今，乘舅舅仙逝三周年之际，想把文章重新整理发出来，权当对已故舅舅的一种怀恋与祭奠吧！而且这些文字是当时探望病入膏盲的舅舅，内心真实感受，或许对某些人，抑或对当今社会有些警示作用，亦就不徒然枉费这耗尽心神的笔墨了。
　　
　　 一、
　　 生命，是伟大的，也是崇高的。于是，便成为文学千古绝唱的永恒主题。也许，这个主题过于宏大，时至今日，人们依然常唱不衰。
　　 而健康，即是生命的承载，也是快乐的依托，更是幸福的源泉。因此，生命最唯美的绝唱，是健康圆舞曲。否则，生命一旦失去健康这个载体，如同大厦失去奠定地基的基石，屋脊就会倾斜，或瞬间脱落流光的华彩。缺乏健康作支撑的生命，亦就黯然失色，甚至哑然失声。形同眼前病榻上的舅舅，没有旺盛的活力，来唱响生命旋律。
　　 我走进病房，瞧见舅舅半坐半躺、无助地倚靠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心电图、呼吸机、输液瓶，凡医院抢救生命的设备，舅舅都用上了。由此可见，舅舅的生命，岌岌可危。
　　 我轻轻走到他的病床前，他第一次见我，没有呼唤我的名字，这以前从未有过。
　　 我喊了一声，舅舅，他仿佛没听见。我又凑上前去，再次轻缓地对他叫了一声，仍没有反应。宛若看一个陌生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飘移在我身上的目光，游离而散淡。
　　 他两眼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盯看挂瓶，好像若有所思，又似乎恍惚飘渺。也许此时的他，根本就记不起我，把眼前的身影，与往日那个外甥媳妇的形象画上等号。抑或以前对我所熟悉的那些印象，早被他的记忆，悄悄删除。
　　 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舅舅亲属在他身旁照料，就开始留心注意他的输液和氧气管，以防发生不测。
　　 由于不能进行语言上的交流，我只能爱怜地伸出手，掖了掖舅舅身上的被窝，不想让他的生命，在危难时刻，再遭遇岁月的风寒。之后，便木讷、不知所措地僵站着，看护士忙进忙出。
　　 有时，舅舅会呼呼地喘粗气，用尽全身力量，竭力把堵在喉咙的浓痰咳上来，尔后又蠕动嘴唇，慢慢吞咽下去。虽然咳嗽的时候全身颤抖着，一呼一吸都显困难。可一旦把憋在胸间的浓痰咳上来，又咽下去时，舅舅会长松一口气。似乎跟生命抗争，又赢了一回。
　　 而站立一旁的我，紧张的心，一直被他沉闷的咳嗽声一次次揪起，又随着他蠕动的喉结，把那口痰慢慢吞下，我的呼吸，才会跟着舒缓、顺畅起来。
　　 过去曾有人问我，从生到死究竟有多远？我不知该怎样回答。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其实，就在呼吸之间。
　　 因为，生命正有了这一缕游丝般的气息存在着，方显可贵、真实。否则，一口气没有搏上来，灵魂出窍躯体，那身肌肉和骨架，就失去了活力。生命，也就归于沉寂。
　　 窗外，人间的四月天，百花正妍。樱花倾情吐蕾，摇曳着身姿，尽情享受春光的美好。而此时病床上的舅舅，目光茫然，生命正遭受岁月的侵袭，原本高阔的额头，已沟壑纵横，褪尽了青春光泽。且被时针的分分秒秒追赶着，在一星星枯萎、风干、失色。
　　 想必，最后凋零蒂落，亦是必然。
　　 不过，生命来世间走一回，若能像眼前怒放的樱花，给这明媚的季节留下一抹淡然的幽香，算是完成了春的使命，人生亦就没有了遗憾。
　　 即便尘归尘，土归土，又何妨？
　　 我这样冥思着……
　　
　　 二、
　　 当我陷入茫茫的臆想中，舅母的一声，你来了，唤醒我飘忽的思绪。回过头，发现舅母已站在身旁。
　　 舅母对我解释说，清晨起来一直忙到现在，也没顾得上吃早餐，现在饿了，慌慌张张去买了一碗粉，简单填一下肚子。言语中，对刚才不在舅舅身边，让舅舅一人呆在病房，颇感不安。
　　 可我知道，舅舅生病，最辛苦、最放心不下的，仍是舅母。本来矮小瘦弱的她，经过这段时日对舅舅辛苦照料和服侍，粗糙的皮肤，看上去更加憔悴；花白的头发，枯涩而凌乱。
　　 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舅舅听到舅母的声音，刚才还迷茫无神的眼瞳，竟有了一兮神采，并追随舅母的声音，快速转动起来。愕然中，我突然明白了其中奥秘。
　　 其实，舅母的声音，早就植入舅舅生命的记忆里，渗入骨髓了。无需渲染、更无需旁白，只需舅母胸腔音频细微的震动，舅舅就能接收到那一波波熟悉的频率。如同拨动生命琴弦，引发他心灵阵阵微澜。眼眸，自然漾出神采。或许，这便是舅舅对妻子那份无法掩饰、来自灵魂深处的灵犀感应吧！
　　 我没有想到，舅舅的生命进入迷茫期，大脑里仍镌刻着舅母的音容笑貌。我第一次动容于他们这段平凡的、却又刻骨铭心的夫妻之情！
　　 据说，上帝造天地之时，用泥土按照自己的形状捏了一个泥人，然后吹了一口仙气，亚当便有了生命。之后，上帝又抽取亚当身上第七根肋骨塑成女状，再吹一口仙气，造就了夏娃。当上帝完成这项伟大创举，并把他们分别附上灵魂时，伊甸园美丽的爱情故事，就开始演绎了。
　　 不过，在中国的乡村，像舅舅、舅母这样朴实、敦厚的村夫、村妇，从结婚到现在，甚至都不知道爱情为何物的他们？岁月给予这对平凡夫妻，更多的是不离不弃的偕老、患难与共的厮守。当光阴把他们从青丝熬成斑发，身上却从未沾染伊甸园的胭脂色。有的，只是几十年夫妻共枕眠，修来的福分和情意。
　　 我相信，舅舅可以认不出我，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舅母的。哪怕有一天，把自己给忘了，舅母的声音，还会在他脑海里犹存。
　　 这是恩爱夫妻的微妙处，也是平淡婚姻的卓越点。
　　 正如前美国总统里根得了帕金森症之后，依然记得妻子南希喜欢玫瑰花一样。一次经过花店时，便悄悄进入，想给南希买一束玫瑰花。其实，对南希来说，丈夫糊涂到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却仍记得她这个妻子喜欢玫瑰花。这是半个多世纪夫妻相濡以沫的陪伴，积淀下的深情厚谊。在南希心目中，根本无需丈夫送那朵实质性的玫瑰花，就足够芬芳她的媚眼。她所倾心的，不是玫瑰盛开的芳容，以及缭绕心怀的馨香，而是丈夫倾其一生记住了全世界，但又在时光的流逝中遗忘了世界及自我后，仍惦记她这个玫瑰花仙子的香囊。
　　 于是，她的余生，都被这份生命最隐秘、最纯朴的本能和本真，感动着。
　　
　　 三、
　　 病房很静，舅母总是下意识地去摸舅舅那只打点滴的手，怕他冷，还经常扯扯衣袖。看得出，这潜意识的关爱，便是人世间最温暖的夫妻柔情了。只是舅舅身上那些病痛，舅母即使是想代替，也终究替代不了。
　　 看舅母不得闲地忙这忙那，便问舅母，怎么没看到她的四个儿女？
　　 舅母回答我说，他们都很忙，大儿子手残疾，也指望不上他来医院帮衬；二儿子家里有许多田地要种，抽不出身；小儿子开了一家店，日夜守着，走不开；女儿嘛，也有事情，来不了。
　　 舅母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前几次你舅舅生病，已经耽误他们一些功夫，只要我吃得消照顾你舅舅，也不敢再麻烦他们，都有各自的家庭，自己的日子要过，而且，你舅舅三天两头生病，不能把他们也拖垮了。
　　 舅母说完，又长叹一声。似乎想通过这声长叹，把心中的积郁，都倾吐出来。
　　 从舅母的言语中，对四个儿女在父亲住院期间，不能前来医院照料以尽孝心，全是包容和体谅，丝毫没有任何怨言。
　　 听后，我虽然也表示理解，但并不完全赞同。因为子女对父母的爱，有时就体现在对父母拳拳的一片赤子之心里。
　　 为了生活，儿女们奔波忙碌在各自的事业中，无非是想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红火一些。可不知他们意识到没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情，每天都在生活舞台上演？即便，迫于生存压力的无奈，儿女确有不能在床前尽孝的苦衷。但这不能成为推卸责任、尽义务的理由。而且，这也违背“百善孝为先”的中华传统美德。
　　 如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养育之恩，没齿难忘”这个存在千年，而当下久违的孝道文化，已被许多人淡漠。因此，对舅舅在如此病重期间，四个儿女不顾及他的感受，没有一人前来陪伴和照顾，感情上难以接受。此刻，亲人的身影，是舅舅最渴望看到的。反而让舅舅对儿女不在身边，多了一份担忧和牵挂，是毫无道理的。
　　 我回头察看同病房的其他两位患者，竟发现情况出奇相似。都是夫妻之间在互相照应和服侍，没有看到儿女忙前忙后的身影。这一看，让我陷入不安的忧虑中。
　　 目击传统孝道文化，遭遇现实的绑架，我迷茫地纠结在“情”和“理”上。虽然于情于理，都不该质疑我们的传统美德。可舅舅的尴尬，舅母的无奈，已向世人告白，我的忧虑，并非多余。
　　 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反常社会现象，我无从知晓？但可以肯定，在这个飞速发展的信息时代，许多优良传统，正受新思潮、新观念的挑战，而被弱化。
　　 难道，这是社会发展、社会进步的必然产物？甚至是代价？
　　 再次与舅舅的目光对视，他茫然的眼神，又触及到我内心的柔软，一缕忧伤袭上心头。我希望，这个社会人人心中有杆秤，称着自己的良知，释放自己的百善，去弘扬孝道文化的传承。
　　 其实，我所担忧的，不是传统美德被弱化后的人心淡漠，而是社会伦理被物化后的人心浮躁。
　　
　　 四、
　　 在与舅母说话期间，舅舅的双眼，依旧热切地追随舅母的声音，不断探寻飘移着。或许，舅母的音色，在舅舅听来，仍是极尽的温柔。
　　 几次看见舅舅蠕动嘴唇，想对舅母说些什么，但最终都没有发出声。便忍不住问舅母，舅舅病得如此严重，为什么不早些送他来医院治疗？
　　 舅母听到我的问话，眼眶顿时潮湿起来。稍后，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水，缓了缓神，哀伤地对我说，你舅舅已经在家两天两夜不能吃、不能喝、也不睡，因为多次往返医院，家庭经济实在吃不消，本打算就这样在家拖一天是一天，可小儿子看自己父亲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心不落忍，才又把他拉到医院来医治。
　　 听到舅母如此怆然、酸楚的话，心里一阵抽搐。说了句，那怎么行呢，有病就得到医院及时治疗，不能拖着。便想不出更恰当的语言，来宽慰眼前的舅母。
　　 因为，我也知晓舅舅家所面临的种种难处。
　　 因为舅舅这样病着，他的家成了返贫家庭。他们居住的地方，流行着很多小段子。“救护车一响，一年猪白养”；“住上一次院，三年活白干”；“十年努力奔小康，一场大病全泡汤”等等。于是，舅舅也一度选择了逃避。小病拖，大病扛，跟前的舅舅，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在等……
　　 可是，有些生命经不起人生漫长的等待。这让他的希望，陷于无望中。
　　 生活，对舅舅来说过于严酷，本就拮据贫穷的家庭，如履薄冰。想到这，我把疑虑的目光再次投在舅舅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看他皱着眉头，与疾病作抗争所呈现在眉宇间的丝丝苦痛，却爱莫能助。
　　 当亲眼所见舅舅遭遇生命逼仄的困境，耳濡目染舅母悲怆的伤心话，第一次深刻意识到，人生幸福，跟健康息息相关。若没有健康的身体，哪有幸福的生活？也开始坚信，健康，是无形资产，即是生命资本，也是人生财富。
　　 因此，不管你家在农村，还是生活在城市，都应该在生活和工作当中，关爱自己的健康，善待自己的生命，维护好自己及家人的身心健康。只有这样，疾病的苦痛，才会远离我们。生命，才不会像我舅舅那样活得憋屈。
　　 我终因不忍看舅舅惨淡的模样，把目光挪至画着弧线“嘀嘀”微响的心电图仪器上，寻求另一种生命心声的抚慰。
　　 庆幸的是，那一波波起伏的曲线，画出的正是舅舅的生命线。说明，胸腔的血液还在潺潺流动。流动，证明生命的体征还在。有时，生命只需这种活着的真实。
　　 因为，只要生命的体征犹在；生命的温情，亦依旧在。
　　
　　 五、
　　 由于，病房里的空气过于凝重，当我起身告别舅舅、舅母，推开医院走廊的大门，流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即刻一阵轻松。因为我步入的，是一条洒满阳光之道。心里吹进春风，便也折射进艳阳的暖意。
　　 在走出病房前，我塞了几百元钱给舅母，让她买些营养品或好吃的食物给舅舅品尝。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一个失去健康的人，对世间的任何美味珍馐，已没有品的兴趣，更没有尝的欲望。所需的，只是供养生命的成分而已。
　　 吃，对于陷入生命垂危的舅舅来说，已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插在鼻翼里“噗嗤、噗嗤”作响这一维系生命气息的氧气，能以最洁净的纯度，满足他的所需，亦就够了。因为此刻，他的人生，简单到只剩下一口气的需求。
　　 或许，连舅舅自己也说不清楚，从何时起，舌苔被形形色色的药丸渗入苦汁后，餐桌上那些曾经唇齿留香的所谓佳肴，再也咀嚼不出鲜美？因为“正本清源”受到侵袭，就浊了食物的纯香，寡了那剂清淡，自然也就食不甘味。想追寻口福的乐趣，也无处寻觅。
　　 这一刻，若舅舅真能大快朵颐嚼肉，可说人生莫大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