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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南塔断章(散文)


作者:农民老张 白丁,81.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44发表时间:2019-10-17 09:01:15


   我清晨常常被窗外的鸟吵醒,主唱的是南塔岭上的画眉,在早起养鸟人的画眉引领下,野鸟陆续加入歌唱,歌声分明有音阶的跌宕,那清脆总让我想起鲜翠欲滴的玲珑茶,既娇且嫩,赏心悦目,回味甘甜,脑海因而幻化出五岭逶迤,空谷幽兰,高山流水……
   北宋诗人阮阅在《郴江百咏》中就有吟咏这里的诗:
   “江岸南峰对石城,
   僧房高在乱云层;
   台前天阔秋多月,
   塔上风微夜有灯。”
   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我的南塔居所就处于昔日的乱云层,此处的乱实则指有风纷飞的意思,我享受惯了风的感觉后,在一个夏日,竟然去了阮阅老头的老家亲自跪拜他的立像。
   对于身在黑夜的人,色泽的鲜艳无疑是多余的,是声音唤醒了黎明前的美而不是色彩塑造了世界,画眉婉转的歌喉带来天使般纯真纯净的元音,缭绕耳伴,赖床的我是不是太猥琐太无聊?
   画眉当然不会拒绝其它鸟儿的伴奏或者和声,特别幽深古远感的声音是野鸽子领唱的,它能让我觉得世界不只是在眼前,时间也不只是有当下,声音开辟的时间隧道和空间维度,可以将存在打造得很广大,而将个人比得渺小下去。
   我听到野鸽子的声音,就谦卑起来,一天的时间从开心但也从敬畏展开,这世界比我早起的不只是早起的人,更有早起的鸟,不同风格或美声或民族或流行唱腔的鸟,她们是音乐天空与人平起平坐的公民。
   因为这时候,我仍然还没有睁开眼睛,我不知道天空是否被她们唱得越来越明亮,天幕是不是有个巨大的彩球浮出?
   麻雀叽叽喳喳细碎的吵闹,似乎是对我这个恋床的懒人善意的嘲讽,意见真的不少,一个懒人,得不到勤劳人的尊敬,也是得不到勤劳的鸟尊敬的。
   我睁开眼睛,天确实亮了,卧室的窗户是被绿色编织的,石榴开着火红的花,桑树探出身子,昨夜熄灯之后,我从暗夜中偷偷欣赏她们,树枝树叶都是玫红的,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将窗外所有的植物,用玫红引入了梦乡携进了虚境?
   这些树或藤,有木槿,栀子,柚子,香椿,桑叶,葡萄,桂树,金银花,或者某个季节沿着牵引线舞蹈的瓜类,是妻子作为画家之外城市农民行为艺术的作品,我不知道画家是否总在幻想原生的乡村向着城市奔来。
   长于城市的妻子,被我巧舌如簧撮合几番,就爱上了某类树,某类花,或者某类草,从而自作自受,甘愿劳苦。
   这些陆陆续续娶进来的几十种植物,我说娶,虽然矫情,但对于这些生灵来说够准,它们确实遇上了一个好的园丁,幸运得不得了,妻子没让它们渴过痛过。
   它们尽管没有园子外大樟树浓密茂盛,没有遮天蔽日的宏大,无疑,它们更近地进入了我家的生活,脱离了城市的公共规约。
   对于远处的风景我只是用眼睛表达欣赏的立场,极少用嘴巴,一个对熟悉事物不停动嘴巴的人,我觉得不是赞美,是滑稽得不可思议。
   而进入我家庭生活的植物,却既得到我,也得到妻子的眼睛,嘴巴,还有芊芊玉手的抚摸,我们伺候她们,同时赞美她们。这使我想起母语的一些语词,远近有别内外有别。
   也难怪俗世,还有亲疏不同呢,人有时候重复做事不觉傻和厌烦,在于有些东西就是可以无充分理由走进人心且想想可笑。
   鸟的叫声会安静下来,不是万籁俱寂,不是天亮了,不是唱累了,而是几响更闹心的声音经过数次的狂嚎之后,占去了鸟的优势,于是鸟缄默了,那声音不是发自练唱的歌唱家,而是用单调气息短促爆发的练功人,他们以为脚可以抖动南岭,自己就是狮子,是不是这样真的可以让粗鄙的蛮汉,拥有狮子的胸中平原和更强的足下穿越力量?
   这时,我想起在北方读研究生的女,她多像我身边飞走的小鸟呀,北方新的一天晨曦初放了,那有多少绽开的花儿,多少啼唱的鸟儿?
   山下的汽车声多起来了,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我不可能总是这样猫在床上或家中吧,既如此,就得像鸟儿一样歌罢就去找食为上,既如此,那就洗洗出门吧!
  
   二
   我酷爱在闷热的夏夜里独自散步,是年轻转向中年的标志,柔风偏好抚摸夜行人的肌肤,似无数泡泡鱼的嘴唇吻上来,波潮阵阵,清凉阵阵,爽意阵阵,南塔一切有形有价的享受,怕都比不过夏夜南来的无形无价的自然风,它来得这样无私,只要你融合。
   这时候,你走出去,渺小的你就进入一个更空阔的维度,小家就成了寄放在暮色中的图案,一小片枝叶,一星点亮光,就将城市无数个小家沉浸在夜的混色中,让你不得不面对变得柔和些的山城,流光溢彩的白天变成了肃穆的夜。
   反倒是夜里,景观更拥有一座小城清晰的面容和本真性情。
   我拒绝用黑色表示夜的基色,夏夜的出发和归来是一幕当下的短途旅行,它具备旅行的一切完备元素,人生叠加的正是无数个短短的出发和归来,它构筑了生活基本的骨架和脉搏。我常常听到远行的人喊累,无怪乎,舒适和怡怠总围绕在家不远的地方,家的门坎消解了出发和归来模糊的界限。
   男人的旅行,总喜欢在某一个并不特具魅力的地方停下来,我爬过南塔山峰的时候,眼睛就总寻索可以坐下来休息的石板,树桩,草地。
   掏出香烟,云里雾里,汗就跑远了,明月的脸庞被吐出的烟雾熏得怪模怪样,我不禁莞尔一笑。我想,我没抽烟的时候,一定还有人或还有夜宵摊在更加狠命地排烟,往往是我停下来看南国夜空的那一刹,月亮真的更羞涩,星子闪着鬼眼,一缕黑云盖过。哦,夏夜,黑云?
   只有在夏夜,我才能更清醒的认同,山城一个个小家,更像依偎着南岭山坡熟睡了的孩子的园子,山坡是摇篮的向心,围着山坡周边劳作的人,或富或贫,他们都应该拥有一个梦一样朦胧的夜色,醒来的时候,应该有明艳的现实。
   只有在夏夜,我才会从城市的南街翻越这座城市公园的山顶,然后向南走向山谷,是夏天给了我勇气和体力,更准确地说,是夏夜徐徐的南风吹拂,亲和了我,亲和了也在行走的夜行人。
   走得多了,就会遇见人,熟人或陌生人,熟人往往在山南相遇一笑而过,他们上山,他们下山,还是那样匆忙,他们更关心还没完成的规定距离和步数。熟人之间的夏夜,仍然有着潜规则制约,放不下白日人与人的猜疑。
   能够在一个地方与你呆坐一小段夏夜时光,不着边际聊上一会的,是生人,生人就是即将成为熟人的人。
   我就这样认识了一个生人大勇,当我向山南的谷地下去的时候,他跛着脚从郴江边上的裕后街上来,我一身轻松,他汗流浃背,甩甩头发,夜色中汗水奇怪地反着光点。
   跛着脚的大勇有些老,是上了年岁的中年末期人,时不时的相遇,我请他喝水抽烟品小郎酒,没有希冀回报。他自己,像夏夜的风那样随时可去,他是一个患了绝症的病人,可以扳着指头数着剩下的夏夜。
   他的祖先是从江西过来制鞋的手艺人,传到他这里的时候,十几岁的他就成为某地制鞋厂的技术能手,但一个瓷器的破碎让他的生活也支离破碎,那时候他打碎了一个伟人像,偷偷地用报纸包了扔向垃圾桶,被人发现,在他无数次辩解后,终因顽固不化判了刑,二勇一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打了厂部领导一番,老大老二就这样都走向了监狱。
   出来后发现,三弟染上了毒瘾,四弟高考读了警校,成为一名公安人,三勇因为欠毒资而走上以贩养吸之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夏夜,三勇与一伙贩毒的人在岭下交易的时候,四勇等警察与贩毒的人交上了火,三勇四勇都死了,但死的意义泾渭分明,天壤之别。
   望着脸部有些斑点的大勇,我感谢他,把我当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那样倾诉心底应该秘而不宣的郁结——这样唐突的真实人生叙事不奇怪,不只是存在于影视情节中,夏夜什么都可以有发生,什么都可以交给南塔带向历史,只有山岚依旧微风依旧。
   一些夜猫子还在山腰的坪地摇摆舞蹈,他们在做睡前的最后消耗,远一些的振兴桥美食街仿古建筑群灯火通明,宵夜人在做睡前的最后补给。夏夜人就是这样,食色运动是夜晚身体永恒来来往往的多元形态。
   山南的腰部是一些新富的别墅,不时有花炮放出七彩光焰,是他们考了良好成绩的子女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后的狂欢,再往下穿插,就是大勇所居住的,曾几何时是秦汉古道的南关上旧城棚户改造区,灰色的夜晚,我不愿进入一个我白日也感另类的区域,那更像一块城市洼地。
   我可以规划自己小家的简洁与豪华,可以规划自己夏夜行进与折回的路径,有些事,大至社会,小至疾病,确实就不可以我之力扭转,比如大勇的事,我只能为他祈祷,不管怎样活得再长一些,这样自我感到很虚伪,但实际我又只能如此。
   午夜,知了还在鸣唱,萤火还在闪烁,山下的车灯时时扫过南塔下的亭阁石径,近看不清晰,远观是灰蒙蒙的色。
   缓步下着山的大勇回头,向我挥挥手,我感到一阵夜的凉意袭来,接着,山风吹过那方洼地,大勇身影消逝了……
  
   三
   住在山腰,亦有邻居。
   他们送我一头红酸枝木象和一头红酸枝木犀牛,这些手工艺术品来自位于非洲西海岸的安哥拉邻近的肯尼亚。
   我不大喜欢铁质的雕塑作品,不管它是宏大的还是细微的,尽管铁作为工具的基础材质,曾经让人类的手,将肉体的柔弱延长为含有温度的强健,从而人类自身跃向一个俯视其它生灵的高度。我也不喜欢铜质的器具,理由极其接近,铜铁都会因为一个被眼珠稍稍忽视的瑕疵,最终锈迹斑斑,进而令人生厌。
   我不喜欢因过错就有超越量度的惩罚,这显失公平,人都有软穴。
   还有一个更一厢情愿的理由——构筑作品的东西,我希望前身应该是活的,以一种死的固态,回忆和备份曾经有过的动感,依恋,对或错都行,生命因而虽死犹生。
   木象和木犀生活在非洲的时候,我不知道它是孤独的树还是群居的树,我眼光有限知识有限,我臆测它终归是孤独的树,一是红酸枝木是一种紧密型的乔树,也是稀有的树种,非洲那地方,不是干旱就是雨淋,树不在某个地理的空阔处孤独,就会在时光的某个季节深处孤独。
   得到木象和木犀的时候,应该说,市价是不贵的,贵不贵对于我没有实质的意义,因为邻居送我的时候,根本就没要钱白送了,当然,他有意无意的透露,每只木雕当地价大约在壹佰美金以内。壹佰美金在安哥拉边上的肯尼亚,是一个苦力二个月的薪水,即木象和木犀当时的身价,是一个苦力不吃不喝四个月的收入,中国与安哥拉之间,并没有直航的飞机,邻居抱着它们从安哥拉到南非的比勒陀利亚,再飞伯尔尼,再回到中国,再回到郴州,用不远万里形容,真是不为过。
   人和物总可以有无法算计的相遇。
   我的邻居大约月入伍仟美金,这在中国路桥公出的技术专家中,不算是太高,对于收受这样的礼品,我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但我家却是没有什么见过世面的非凡物,因而我一直等着,等着一个远在异国的邻居,因为某个事需要我帮忙,然后是我义无反顾还礼,求得精神安宁……受礼既是欣快也是内疚的事。
   芸芸众生邻居就是有缘的人,继而派生出有缘的物,物与人或人与物的相遇真是有一定的因数,想想木象和木犀怎么就成了我的伙伴?她们是非洲坚木而不是塔克拉玛干或罗布泊的胡杨木呀,并非垂手可得,胡杨木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朽,是怎样一种对世界的留恋?木象和木犀的原材,吃的苦不会比胡杨少,走的路一定比胡杨木多,因而我有理由相信,它们也是千年不朽的。
   于是我有点自卑起人来,自卑起自己来,人自己貌以为是世界的主宰,可怎么都比不上一棵树,无论是生前寿命,还是死后的再生。
   邻居又出国后,他们八十多岁的父母入住,因为我们的住处在生态公园半山,较多的接触到了绿色植被,老母亲好长时间看上去就像只有六十多岁,但毕竟还是上了年龄,在一个起风的日子,跌倒了,骨折,痛苦表情让老太太就像提前过了九十岁生日,却硬是瞒着没给儿子电话。
   作为邻居的我,尤其是我的妻子,就成了她们的义工,春暖花开的时候,老太太好了。
   老太太家里也有一头木象和一头木犀,我肃然起木象和木犀来,一群小小摆件的交互也能够保存和传递一注注精神的韧性!
   有人说,物本无情,人自赋之,我倒觉得人不得这么铁血。
   在我眼睛累了的时候,我抚摸木象和木犀长长的鼻子,高高的吻角,蒲扇般的耳朵,粗大的腿,真实体会了人总在寻求超越本体力量之外的隐喻体,艺术或许就是这样的善性标的。
   木象和木犀巨大的草肚,是不是因为伤害了过多的嫩草而最终钙化。
   最后,我拒绝透露我家木象和木犀具体的物理尺寸被人重新估价,我愿它们像南塔一样存在于辽阔大地的某一个角落,活得寂静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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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聆听清晨早起的鸟儿的欢唱,享受着各类鸟鸣音阶跌宕的歌唱,作者开心之余也心生敬畏,勤奋早起的鸟儿的鸣唱让作者觉得鸟儿是音乐天空与人平起平坐的公民。被作者与妻子栽种于院落的各种植物,得到两人的倾情呵护,也给他们带来原生的乡村的美好气息。远处的风景被欣赏,进入家庭生活的则不仅被亲近,伺候,还被赞美,作者由此想到母语中的一些语词——远近有别内外有别。夏夜散步,路遇许多人,或熟悉或陌生,但是与熟悉的仅仅是一笑而过,与陌生的反而可以倾吐心中的块垒,作者与生人大勇的交谈,了解了他以及家庭的诸多遭遇,感谢他的信任,却无奈有许多事情个人之力难以扭转。收到邻居不远万里带来的木象和木犀工艺品,苦于没有见过世面的非凡物回馈,期待有机会帮上邻居的忙求得精神安宁。作者由自己家里的木象和木犀联想到人与人甚至与物冥冥中存在的缘分。邻居出国后年逾八旬老母骨折,作者与妻子成了照顾老人的义工。作者如同哲人般,在观察着周围的生活环境与人与物的际遇的同时,放飞思绪,思考着人与自然万物与社会许多难以言述的情缘,带给人一种豁达淡然的人生态度。意蕴厚重,意味深长的文章,推荐赏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1018001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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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9-10-17 09:05:44
  再次读到老张老师的佳作,收益匪浅。西方哲人说:我思故我在。张老师不断用敏锐的眼睛观察世态与自然,深入思考,用深刻的思想带给人许多启迪。谢谢您将美文安放流年,祝写作愉快!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风逝        2019-10-17 09:09:01
  读张老师的美文是一种提升,更是一种享受。
   发现一点小瑕疵,觉得可能是习惯性的问题,提醒一下。“希冀”,不是“希翼”。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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