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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六百里(短篇小说)


作者:马叙 童生,540.8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853发表时间:2019-10-17 21:00:35


   当我又一次向窗外望去,一棵苹果树结满果实站在那里
   ——切·米沃什《窗外》
  
   一
   他去的是六百里外的一家民宿。开车去。从他所在的这座城市开到民宿所在地三个小时二十分钟,六百里,路上经过两个服务区。他去不为别的,就为找一个在一次活动聚会上认识的女人。民宿在深山里,离那边市区二十公里。民宿所在地的镇是一个红色小镇,充满了旧时代的革命元素。这里的民宿客源来自两部分,一是当地的政府机构工作人员,逢节假日来这里参观红色纪念馆;二是周边县市的退离休老干部,他们对红色元素情有独钟。正因为客源相对单纯,平时这里安静得很,村子里的许多民宿基本都空着,几无一人。来了后,看到几乎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村道上,真是好,他心想。
   他住了下来。几乎整个民宿群就他一个住客。安静的环境,安静的山村,山里喧闹的年轻人都长年外出打工了,村子里偶尔看到的就那么几个老年人,他们话语不多,走路的声音很轻,走过去,或走过来,要不就静静地长坐在自己屋子的门前,长时间地坐着,发着呆。他过去,坐在一个老人旁边,说,这里真好。老人说,什么好,这里年轻人都待不住,都走了。老人是想自己的儿女了。他不再说什么,就坐着。仿佛也与身边的老人一样,进入垂暮之年。而这村子却给人年轻的感觉。村里多是新房,外出的人赚了点钱就回村盖新房。老人约七十了,他的年纪相当于老人的三分之二,四十二岁。他看到天空上飞过一只大雁,看得出神,内心既安宁,又十分舒畅,他突然感到自己竟然会对这只大雁这么专注,由于对此刻的自己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想起这些年自己把庸俗的生活过得竟然那么心安理得。他回过头来看老人。老人仍然很安静,似乎什么都不想,都没想。但是他知道,老人是有着深深的失落的。
   而这里离家六百里。他喜欢这个距离。油箱加满油,50升,正好来去一趟。这似乎暗示,这适当的距离正好介于入世与出世之间,也就是他平时所思忖的诗意的距离。其实这诗意仍然是庸俗的,与诗也还距离遥远。
   六百里。来了,坐在这,他想,这样,真好。
  
   二
   她来了吗?他在想。他其实并没有清晰地记着她的外貌。那一次,她朗诵完诗歌坐在边上。她朗诵的恰是美国乡村民谣《五百里》的歌词。披发,鹅蛋脸,短裙,一切都很小资。他却记得并不清晰。没有眉眼的细节,包括声音,也记不真切。那时的聚会现场,他的思维想岔开了。那时恰好一场暴风雨来临。风很大,雨也很大。他想起一句诗,“我因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那是一句里尔克的诗。他为自己经常想起类似的诗句而羞愧。在日常生活中常想起诗句,暗示着矫情与小资。而他最不喜欢的恰是这个。但他又常常情不自禁会想起诗句。他觉得自己最可笑的是有时做爱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诗句。这真他妈可笑,但他就是有时会这样,他想,我真是一个这样的人,庸俗的诗意。
   她还没来。他一一从旅行包里往外掏东西:一个指甲刀,一瓶二锅头,一本诗集。总共才这么三件东西,但他仍然装着颇有仪式感的样子一一地往外掏,往外掏。如此简单,却做得如此可笑,仿佛到了一个地方从旅行包里往外掏东西是一种必不可少的仪式。这三件东西,又是那么的天南地北,那么的不搭调。这三件东西一如他的生活,互相矛盾,诗意,庸俗。同时又超真实。
   这期间,他去了一次洗手间。射向白瓷马桶的尿线有力而粗俗,他感叹了一下,突然轻松无比。他明白自己的本质是庸俗的。转向洗脸盆用凉水冲了脸。继而用凉水冲澡。水流从头顶冲下来,流过脸庞,流过双肩,流过整个身体,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身体突然有了一丝可笑的诗意。在他的身体里,仿佛诗意与性欲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庸俗关系。
   她还没有来,他想。他擦干身体,回到了平静状态中来。眼前仍然摆着先前从旅行包里掏出来的三件东西:一个指甲刀,一瓶二锅头,一本诗集——切·米沃什的诗集。这个房间如此整洁,简约,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不像其它民宿总是有着许多额外的装饰:花草,图案,摆件。但是这个民宿,这个房间,却如此简单,就两张洁白干净的床,一张小桌子,一张木头椅子,一个空调,外加一个简单的顶灯(全房间就这一个灯)。来之前,他从马蜂窝网上查到了这家民宿。
   她还没有来。他开始努力回忆她。她是一家报社的采编。那次她加了他的微信,聊天的内容不多。但是非常奇怪,互相的认同感很强。这认同并不是一见钟情,仅仅是语言与语感的相近甚至一致。他知道她后一句会说什么,她也知道他后一句会说什么。有时甚至两人说相同的一句话。由此两人常常同时打出憨笑的表情。后来她发了在那次活动上的一张两人合影给他。画面上却只有半个她。问她为何这样,她说,那次合影她露点了。其实不是露点,只是露出了较深的乳沟。与所有的女性一样,她是在乎自己的身体的。但她对身体有着恰到好处的羞耻。这也是他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三
   这一天,她没出现,一直没有来。她说,今天真不凑巧,报社临时增加了一个采编任务,时效性强,无法推脱。她说,我能够想象你独自一人在那里的情形,寂寞,孤独。
   他听了她的话,心里安静。
   倒是来了一批民宿住客。声音喧嚣,从屋外的路上一直喧哗到民宿的屋内,从底下一楼,再响到与他同一个平面的三楼。
   他一直没开门,凭声音判断着门外的住客。一楼的住客应该是一对老年夫妇,声音相对平和,低沉。他得竖起耳朵才听到一言半语。很快,关门的声音响起后这声音就消失了。只有一楼的声音才会这样传递困难而消失迅速。二楼的住客应该最为年轻,声音响亮干脆,开门,关门,又开门,关门,对暂时客居的空间充满了自信与自负。这一对住客应该是一对年轻的情侣,非主流,时尚,喜爱旅行,兼及户外。最后是来到三楼的那一对夫妇。年纪比二楼那对年轻的情侣偏大,听声音,年龄应在三十七八左右。男的声音犹豫,拖沓,女的声音有着怨妇的品格,应该是男的带了女的来旅行而住这廉价的民宿,具有一种敷衍还愿的性质。
   这一天,他一直待在自己的301房间没出去。入夜,外面下起了大雨。雨声使他烦躁,不安。黑暗中,雨持续地下。他想起她。雨中的黑暗,黑暗里的身体,无边的雨声。他的思维搜索着狭小的空间,于黑暗中仍然摆放着的一个指甲刀,一瓶二锅头,一本诗集。指甲刀刚入夜时修过了指甲,二锅头已经喝了一两,诗集还未动过。他的思维总是会被这简单透顶的三件东西所控制着,只要安静下来,就会想起它们。金属的,液体的,纸质的。他似乎一直在乎有形态的物质的暗示,常常会被小事物所带偏。
   这时,二楼传来了一阵声音。是那年轻女人叫床的声音。这声音与今夜的暴雨声一起,汇成这座民宿里的最主要的声音源,也可以说是此时此刻的除暴雨之外的唯一的声音源。这声音尖利,悠长,持续,甚至可怕。他联想到了深夜里猫的叫声。猫是索求的叫声,而二楼则是快乐到极致的恐惧的声音。在这样的持续的声音中,他的思绪仍然回到了三件静物上来:一个指甲刀,一瓶二锅头,一本诗集。他的思维甚至有一种偏执,固执地不断地回到事物的某一原点上来,不断地回到某一空间里的某一原点上来。而这种思维的回归,不被任何外界事物所打扰。
   他一直没入睡。一直反复想着这三件事物:一个指甲刀,一瓶二锅头,一本诗集。他摸了摸已经修过了的双手指甲,挺光滑的,边缘圆润,不硌人。黑暗中的双手伸出被外,空调风掠过,有着一种无措感。体内的一两二锅头,早已深度混合到了血液的最深处,喝时的刺激感早已荡然无存,现在的身体与思维是如此的安静与安宁,有着一种巨大的虚无感。而此时他想起了诗集中的一首《窗子》:
   黎明时我向窗外望去,看见一棵年轻的苹果树在晨光中几乎变得透明
   当我又一次向窗外望去,一棵苹果树结满果实站在那里
   或许经过了许多岁月,但我已记不清在梦里发生了什么
   诗意在此时奇怪地出现。在这一刻,在二楼那对年轻情侣的激烈的做爱结束后,诗意出现了。他一直喜欢诗意与庸俗的情景交织着出现。他在生活中是有着庸俗需求的,但又渴望诗意的唤起来消弥过度庸俗。他喜欢诗中的苹果树的意象,简单,有渴意,有梦想。
  
   四
   照例是晨勃。大雨已停。黑暗的空间渐渐地亮起来。早晨很安静。一楼的老年夫妇起得很早,他听见了一楼的开门声,继而是低低的克制的几乎听不清楚的说话声。他俩是早起出门散步去了。当整幢民宿复归安静时,他收到了她的问候。她的问候很简单:醒了吗?这正是他所需要的,简单,质朴,直达,一种清晨状态。他甚至想到了晨勃一词,就如晨勃一样,明确,温暖,具很强的方向感。他并没有回复这条微信。他沉浸在安宁的状态里,感受黑暗渐渐地退去,感受渐渐到来的晨光熹微,感受晨勃的持久。他想到昨夜黑暗中想起的米沃什的诗句,想起苹果树的意象。还有六百里路程的意象。这个数字在清晨再次呈现在他的头脑之中。
   驾车六百里,沿途掠过的村庄,城镇,无数呼啸的巨型卡车,半路上的大暴雨,飞快的积雨云,在清晨到来这一刻,又再次清晰地呈现。他是真喜欢这样的距离。同样的,在这个清晨,他喜欢一直没出现的她。从昨天开始期待,从下午,一直到夜里,一直到清晨。此刻,他除了想她的容貌、着装之外,更多的是想她的个性,言语方式,小性子,直至性感的形体,直至具体的肉体。如果她来了,自己会与她做爱吗?如果做爱的话,又会怎样呢?他喜欢这样去猜测自己喜欢的女人。他觉得这样才是对她的尊重与热爱。因为他真的喜欢她。他再次想到苹果树的意象。他想,她就是窗外的苹果树,至少她给了他多年没有了的感受,哪怕她至今一直没出现,交谈的语言数量也并不多。但是他喜欢猜测她,想象她。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可笑的,可笑在到了这个年纪的他还竟然会沉迷于这么一种相对单纯的感受。
   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我上午处理完报社的事,争取下午过来,她发来微信这样说。过来看你,她又补充说。这样的信息让他具有良好的感觉。语言平实,朴素,坦诚。这样一来,他反而平静了。他甚至预测,她下午可能又会临时接下重要的任务,又会来不了。但是,她来的态度是明确的,明朗的。这就足够了。
   现在,另一张床上的那三件事物:一個指甲刀,一瓶二锅头,一本诗集,已经完全处于从窗户扩散进来的晨光之中。它们安静,沉默,各自守着物质与语言的沉默边界。他喜欢这样的事物状态。而他的晨勃也因此慢慢地消了去。他的感知也随之更加地宽泛,更加朴素与安宁。
   民宿周围渐渐地有狗的叫声。不止一只,是好几只。狗叫声的出现,预示着这一天的真正的到来。此前,她说过一句话,这些天真正忙成了狗。他想,不管是昨天,还是今天,或者明天,她都会是一个很忙的女人。那么,今天她能来得了吗?也许能来,也许真的来不了。
  
   五
   他上午的行程是去镇上转转。这个深山里的镇子并不喧闹。也许是来得早的原因,街面上几乎没有行人。他在来山里之前,在天猫下了一单同城鲜花,今天下午能够送到她的单位。这又是一个与年龄不相称的事。他一直认为自己早已经过了做这一类情事的年纪。但这次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做了。
   他停留在镇子里的一个革命广场上。这里的革命起始时间是1928年,至今已经整整九十周年。这是一次山区的革命起义活动。领导者是一个小学教师,苦闷的乡村知识分子,乡村青年。革命与爱欲,仿佛异曲同工,苦闷,理想,追求。他发微信给她,这儿的革命广场真是空旷。她很快回过来,我喜欢革命元素,激情,理想,刺激。这正是他喜欢她的又一个原因。当女人喜欢传统意义的革命时,是朴素的,不安的,有理想的,也是有期待的。于她而言,这理想与期待既是精神的,也是身体的。
   广场的中心位置布置了一个红色雕塑。色彩与形式充满了激情、青春、生命与斗争的意象。他甚至在假想中把她置身于广场中央的红色雕塑旁,欣赏她的鼓荡的激情,情欲,不安的骚动。他一直对钢枪有一种结论,它是激情与情欲的象征,坚决,坚硬,冷漠,但内里却蛰伏着填满火药的随时等待击发的子弹。射击,喷涌的火药,震耳欲聋的枪声,冲锋陷阵。武器和青春勃发的身体构成了革命的巨大动力。她又发来微信,你看到了什么?他说,钢枪与雕塑。她说,我每次去都要看这些革命事物。他说,我知道,你所需要的爱情也是这样,充满向往与激情。她回复,哈哈,说得太对了,我是一直喜欢革命性元素的。他没有再回复她。
   他想,自己到这镇子是来对了。这种近一个世纪前的革命形式,在各种层面影响着后人的整个进程。政治的,经济的,情感的,艺术的。而革命元素,到了这个时代,有一部分成为了波普艺术,以及波普行为。他想,她所取的革命,正是波普的那一部分。时间,历史,形式,都被平面化了。而生命、青春、情爱,正是在这个平面上如鲜花怒放、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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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次近乎一种臆想的情人约会。他奔波六百公里,去到一个曾经去过的一个地方,一个小村庄。就是在那里,他认识了做采编工作的她,是诗歌朗诵会上。俩人很默契,产生朦胧的感情,又似是而非的。他住进了民宿。结果她临时采编任务,来不了,第二天,还是同样的情况,直到第三天他离开,她还是没有出现,而她离这里,仅仅二十公里,从市区道路驾车到这里,四十分钟。全文都是在他的想象的叙述中完成的。俩人似是而非的关系,她的那些似真非真的借口,想象中的约会,模糊,就似一场梦。作品所表达出来的爱情,也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情绪在这些不确定状态下,却保持着惊人的平静。作品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无奈的状态,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但是主男却没有感觉什么不妥。也许,这正是作者潜意识里的一种对待生活的态度吧。佳作!倾情推荐阅读!感谢作者赐稿流年!【编辑:妖怪山】【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1019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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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妖怪山        2019-10-17 21:02:00
  欢迎作者继续赐稿流年。问好。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9-10-19 22:15:3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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