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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秋


作者:顾昊岳 秀才,2757.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05发表时间:2010-01-23 18:13:51
摘要:乡村怀旧,人生自有痴情者。

乡村中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几个疯子或傻子。那些劳作归来坐在自己家房前屋后休息的村民,看见在街上游晃的疯子傻子们,多少也会觉得自己也是生活的强者,于是便增添了生活的勇气和乐趣。女人们则拿那些疯傻的人吓唬哭闹的孩子,一吓一个灵。方法世代相传,仿佛疯傻的存在理所当然的有了价值。
   杏树屯村就有这么一男一女两位特殊的人物。男的人称魔症,大名叫孙全福;女的原名叫李桂秋,因为疯傻了,人们就叫她傻桂秋。
   这桂秋起初一点也不傻,她早年在生产队里干活,看上了邻村的一个小伙儿。父母嫌小伙儿家是四类分子家庭,不愿意。桂秋想跟那个小伙儿私奔,又遭到生产队民兵连长与社员们的阻挠和批斗。几个战天斗地的革命铁姑娘跟桂秋在高粱地里打了起来,桂秋寡不敌众,一败涂地。有可能引发了家庭遗传的病因,从此,一疯而不可治。
   疯人不发疯即发傻。桂秋在家里傻了几年后,不知道是哪一位高参的主意,父母就把她嫁给了同村的另一位精神病患者,人称魔症的孙全福。桂秋人长得不错,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瓜子脸。可魔怔是疯子,并不看重姿色。桂秋反而成了魔症发疯时挨打的对象。魔怔经常打她,她就发疯往外跑打别人。但无论怎么疯,也没有人帮他们离婚。日子不觉过了十来年,有了一双儿女后,她的疯病似乎好了一些。
   乡村中没有春天,春天都被汗水浇灌在田野里了。一晃儿又一个夏天来到了。这一天,桂秋披头散发的背着她的第二个孩子在街上走走停停,边瞧边想地发傻。一件肮脏不堪的背心和一条不土不洋的黑裙子成了桂秋夏日里永远的时髦装束。土豆拌大葱大酱吃得桂秋明显发胖。老年人都说她像古画上的杨贵妃,是贵妃转世,不是凡人。当年杨贵妃享尽荣华富贵,这辈子就改糟心遭罪了。桂秋的儿子两三岁了,他趴在桂秋的背上似睡非睡,安稳得像个小动物趴在窝里似的。光光的头上几乎没有头发。衣服破烂不堪,左围右裹。
   这里桂秋正在愣神,忽然从那边胡同里窜出一个人,那是村中有名的光棍汉满囤。满囤四十多岁了,不老也不年轻,整日乐呵呵的就是娶不到媳妇。桂秋除了魔症外最怕的人就是满囤。别人谁也不怕,不知为什么。满囤看见桂秋,正要靠近跟前,旁边的人见了赶忙喊:“桂秋,满囤来了!”桂秋回头一见满囤,就像一只受惊的鸵鸟,慌忙背着孩子就跑。她跑到一群女人旁边停下来,又走几步,熟练的把孩子往背上一颠,回头冲满囤看一眼,脸上露出一种似得意又似瞧不起的微笑。那边满囤是一种开心的微笑。这边女人们又开始纳闷:“桂秋为什么不打满囤呢?你说怪不怪?”又问:“桂秋,你吃饭了么?”桂秋还处在紧张激动之中,她双眼迷离,一幅傲慢的样子像是在回忆什么。好像没听见问话。人们又大声地问:“桂秋,你晚上吃什么呢?”这回桂秋回过神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地说:“天太热,不爱烧火。做了一天的饭,下晚儿的饭带出来了。”于是大家一阵惊喜,对桂秋又是一顿品评。说什么她一点也不傻啊,长得又好看,可惜了这小模样。于是又问全福干什么去了。“下地干活去了。”语调冷淡,分明表示用不着别人关心。停了一会儿,或许是怕别人还问些什么,桂秋就走到一边去,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东瞧西望,像是一只失群的母鸡。
   最让人奇怪的是桂秋的女儿,一点也不傻。如今都读了好几年书了。学习成绩还很好。那孩子不跟她妈在一起,跟她奶奶一起在她的大娘家吃住。有时也回家照应一下,帮妈妈洗点衣物什么的,却从不跟桂秋一起上街。
   这边桂秋正在沉思默想,仿佛就要睡着了似的,那边她丈夫打胡同口风风火火的赶过来,一边喊着桂秋,一边四下里找什么。他见桂秋站在那里发呆,气得浑身直冒烟儿。他围着桂秋团团转,就像围着一个该响没响的炮仗,想不出办法,又不敢靠前。桂秋这时呢,时而惊慌失措,时而又大义凛然。继而又从容不迫的后退。但她忘了东西南北,紧紧地抱着孩子,不再背着了。她不往家里走,竞往别处走去。她走得很慢,似乎走快了一步就要踩中雷区的地雷似的。桂秋早总结了一条规律,越快跑,魔症追得越快。他单枪匹马,桂秋带着孩子,怎么能逃脱。更何况孩子是自己的一块坚固的盾牌,因为魔症喜欢孩子,是不敢向她扑过来的。魔怔见桂秋把自己的长处变成了短处,以不变应万变,慢吞吞的磨蹭,不禁勃然大怒。他在原地连转三圈,才找到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对准桂秋身后的一块石头,猛劲砸去。“当”的一声,两石碰击,桂秋吓得嚎叫一声,蹦起多高。那神情,就像原始森林中的一头大猩猩被砍了脚似的。然而,这一石击过,桂秋就像探着了雷似的,放心地转个弯儿,顺着胡同一溜小跑回家去了。那魔怔仍满腔怒火,他咬牙切齿地在后边追着恐吓说:“一下子把你脑袋砸漏,一三盆子血!”
   第二天,桂秋照样来到当街,似乎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也不知道昨天她回到家里是否挨了打。其实魔症很多时候也只是虚张声势,往往魔症的手脚还没有碰到桂秋,就被桂秋那震慑人心的尖叫声给挡回去了。魔怔大约只要听到她那鬼哭狼嚎般的叫声,也就心理平衡了。
   魔怔其实比桂秋的病情轻,他不犯病的时候,差不多与好人一样,只是办事情有些天真和固执。他每天还知道去田地里干活。没活干了,偶尔,还去做点谁也意想不到的小买卖。由于他精神不正常,也没有人管它,反正他的资本主义尾巴割不割都长不长。他不怕花力气从这个镇子上买菜,然后再挑到另一个镇子的集市上去卖。一斤菜能卖二分钱,去掉损耗,往往不折本就不错了。只是白受累。好在柴米油盐不需要花太多钱,有亲戚救济几个也就够了。然而朴实的人都愿意花自己的挣的钱,魔症也不例外。
   青黄不接的时候,村里有许多人家没有粮吃了。桂秋家里更是如此。然而,乡下人就像那极易生存的野草,再艰苦的环境也能存活下去。大自然能让人填饱肚子的东西太多了。绿油油的高粱正含苞欲放,每个高粱苞的外表看上去都差不多,里面有一些却永远也不能长出高粱穗了。那就是造物主创造的乌米。乌米嫩时可以吃,且很香。但一般人却不易辨认。乌米老了时好辨认,但成了一包黑粉末,不能吃了。小孩子尤其爱吃煮熟的嫩乌米。可小孩子不认识,往往把正常的高粱苞都给掰开了,使高粱减产。采乌米需要经验,成年人也不一定一看一个准。可这时桂秋却能大显身手。如果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能学会一种本领的话,采乌米就是桂秋的绝技了。她钻进高粱地里,如一只大猩猩走进了果林中,一手一个,速度极快,效率极高。这一年一度的季节,恐怕是桂秋生活中最惬意的时候了。一个个乌米放进筐里,恍惚中桂秋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然而,她的思绪可能不过一瞬间就要时空倒转,因为那留在地头看堆的儿子喊她了。她钻出地垄沟,提着大半筐乌米,没有喜悦,那仿佛是应有的自然收获。她把地头堆放的乌米一起装进筐里,然后,就像一只疲惫的棕熊拖着崽子一样,拎着满满一筐乌米往家走去。走了一会儿,来到梁上,就跟孩子坐在路边休息起来。身后沟里不远处就是她的家,是那些低矮的小房子构成的村子。路两边的坡下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般的田野。不知道是太疲倦了,还是留恋那迷人的田野,她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也不回家。儿子长大了一些,在一边傻乎乎的玩青草,捉蚂蚱。除了恐惧,他可能没有多少别的什么情感了。太阳已经偏西了,田野里除了热腾腾的蒸汽和偶尔刮过的一点凉爽的风外,没有任何喧嚣。那娘俩都很安静,儿子玩累了,就伏在母亲的身边,母子俩都像是要睡着了似的。那情景似乎成了美妙田园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桂秋的脸上甚至不时地露出一点神思遐想的微笑。她的两只大眼睛深深的陷在眼眶里,披头散发,像一个饥饿的原始人。她的衣服五颜六色的,各种布缝补在一起,看起来像一件百衲衣。
   这里桂秋正在享受大自然的恩赐的时候,几个从村里出来玩的孩子看见她坐在那里,便悄悄的从庄稼地里钻过去,迂回摸向她的乌米筐。可是他们中的一个刚一伸手,就被桂秋发现了,她立刻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嚎叫着什么追了过去,吓得孩子们四散,钻进高粱地里逃之夭夭。桂秋停止了叫骂,精神多了。觉得该回家了。她把碰翻的筐子扶起,重新装好乌米,慢慢地向村子里走去。孩子跟在她的身后,不紧不慢的,像是一只小山羊羔。
   秋季不久就来了。如果没有秋天,村民的生活该是多么的单调。收获的季节是喜悦加繁忙。全福和桂秋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里也收获了不少高粱和地瓜。收到家的东西,不能都留着吃,该换钱的就得去卖。这一天,全福领着桂秋和孩子一起去镇里集市上卖地瓜。全福挑着担子在前面走得飞快;桂秋在后面领着孩子走得缓慢。边走边东瞧西看,人家看她,她看别人。到了集市上,全福摆开地摊卖地瓜,价钱不贵,倒也好卖。也就不顾那娘俩了。镇子里人多热闹,桂秋领着孩子被一伙草台子二人转吸引住了。那娘俩挤进人群看得个津津有味,入迷的样子没有人能看出来她们有什么毛病。
   全福卖完了地瓜,回头不见了桂秋与孩子,找了一阵子没找到,便以为是回家去了。他回到家里,仍不见那母子俩的人影,就满村子找,还是没有。村里就传开了,说桂秋和孩子丢了,会不会被人贩子给卖了。
   夜里忽又下了一场雨,人们以为这下桂秋就更难找到了。谁知,第二天,桂秋竟领着孩子回来了。她家门口围了一大帮妇女孩子看热闹。桂秋一身泥水,比平日里更狼狈了。她进屋坐在门口的灶边就开始吃饭,饿得用两手抓饭往嘴里塞,噎得直掉眼泪,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她也不管孩子,别的女人就帮忙喂那孩子。没有菜,桂秋一连吃了好几碗饭。那可笑又可怜的神态让门口围观的孩子们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怖。人们纷纷议论,说真是老天保佑人,这娘俩不知道在哪荒郊野外过了一夜,居然还找回了家,真是造化。
   不久,桂秋又一如既往的出现在当街。没了她,大街倒显得寂寥萧条,她仿佛成了大街上不可缺少的风景。日子如流水,天气不觉已经很凉了。桂秋带着孩子站在生产队门前的电线杆子下面晒太阳,一动不动像名画《加莱义民》里的一个雕塑。村中一个有名的混混儿,坐在对面的井台上抽烟,他是桂秋家的邻居,正闲得无聊,见了桂秋就站起来向桂秋猛喊一声。吓得桂秋条件反射一激灵。但她看到喊她的不是她丈夫而是混混儿,就不屑一顾的把嘴一抿,眼睛一眯,低下了头,忧郁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随后又陷入了沉思。混混儿见桂秋不理他,就装作一本正经得说:“桂秋,你家全福满哪找你哪,快回家啊去!”桂秋仍像一个泥塑似的,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混混儿见不被理睬,自己讨了个没趣儿。不知是为了调解气氛还是为了发泄什么欲念,他把手里的烟头一扔,扯开外衣,露出胸口红毛衣上绣的一枝鲜花。那是他老婆的毛衣,他时常穿着这件毛衣满街走。人们都说他流气,却没有一个人说他精神有毛病。其实他也没比魔怔强多少。这混混儿见桂秋不理他,就不怀好意的学魔怔喊桂秋,他声嘶力竭的喊:“桂秋——”一连喊了好几遍。脸上露出一种邪笑。而桂秋仍像没长耳朵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那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桂秋抱在了怀里,阳光照在母子二人的身上,电线杆子在他们头顶上嗡嗡作响。
   一架银白的飞机从蓝天上飞过,人们都仰头看那飞机。与此同时,差不多谁都忘了旁边还有一个无知无觉的桂秋。
   生产队解散的前一年,全福疯得更厉害了。那年冬天,全福又得了病,不久就死了。大约活了四十多岁。这在那人人发疯的年代,就活得很不容易了。魔怔死了,桂秋解放了,整日更是满街走。这儿坐坐,那儿站站。最爱凑在人群边听别人唠嗑。她的儿子十多岁了,个子也长高了。他不疯但很傻,总跟在母亲后面到处走。孩子们不再惹桂秋,开始逗弄她的儿子。每次桂秋都是嚎骂着把那些孩子撵走。
   桂秋不再像过去那样神情恍惚了,比过去正常多了。在街上看到别人出笑话,她也会跟着笑两声。不过很能控制自己,不会笑得那么尽兴。人们都说,全福死了,桂秋也不傻了。小辈儿的年轻人见了桂秋总毫无恶意的逗他说:“二婶,我给你办一个人,你乐意不乐意?”她听了,又是微笑着摇摇头,又是厌烦的说:“去,死二明!”她居然能叫出一些年轻人的名字。天气很晚了,她也不回家,问她晚上吃啥,一连几天都是“晚上扒拉点面汤”。又问:“桂秋,你怎么不回你娘家去串门?”她或是装作没听见不回答,或是摇摇头就把目光转向了别的地方。
   桂秋为什么从来不回娘家,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知道桂秋傻,其实,世间又能够有几个真正聪明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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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不知道为什么,小编被这篇文章深深的打动了,是为优美的文字?是为主人公悲凉的人生?是为乡村淡淡却真挚的人情味?还是为作者那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的故事?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戏剧冲突,讲的还是一个傻子的故事,没什么头,也没什么尾,一切都是那么平淡,但为什么却如此激动人心?也许,只能用一句“平平淡淡才是真”解释吧!小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万分期待您的新作!【编辑:左黄右苍】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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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左黄右苍        2010-01-23 18:17:55
  精品推荐!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2 楼        文友:赤水河王万兵        2010-01-23 18:30:31
  欣赏美文,问候作者。
广东省青年产业工人作协会首席特约副秘书长,贵州省作协终身会员,广东省作协会员《作品》网络版编辑,中国作家第一村作家工作室成员,观音山文学社副社长兼贵州分社社长,《塘厦文学》特邀副主编。《新文报》总编
3 楼        文友:顾昊岳        2010-01-24 08:15:18
  感谢编辑的深刻诠释,让我增强了创作的信心。
我看江山多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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