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只有在深秋，才能走进他的内心。其实，即便在阳春，他的心境也依是凄清，他在为他的故国哭泣。
　　 “春，汝归欤？”南宋德祐二年（1276）的春天，临安沦陷。44岁的词人刘辰翁以一曲《沁园春•送春》，为覆亡的南宋故国送别。从此，他生命的每个春天，都生出别样的情愁，都陷入伤痛的追忆。
　　 “江南正是堪怜！”“我已无家，君归何里？中路徘徊七宝鞭。”在词人眼里，春色已尽，国运到头，一切似乎都晚矣，无奈“风回处，寄一声珍重，两地潸然！”
　　 他何曾不想留住这怡人的春光？“甚边尘起，渔阳惨，霓裳断，广寒宫。”在《六州歌头•向来人道》词里，他一反常规，以纪事为词，直斥权奸贾似道国难当头时的沉湎声色，鲁港兵败前的飞扬跋扈，鲁港兵败中的惊慌丑态。“但千年传说，夜半一声铜，何面江东。”其犀利笔锋、豪放词风，无法挽留住这南宋的半壁风景。
　　 英雄失路，杜鹃声声。“道是流离蜀天子，甚当初，一似吴儿语。臣再拜，泪如雨。”至元二十一年(1284)，时年52岁、归隐家乡的刘辰翁带儿子刘将孙,去往故都临安凭吊，寄托故国之思、亡国之痛。“风雨断魂苏季子，春梦家山何处？谁不愿，封侯万户？寂寞江南轮四角，问长安，道上无人住。啼尽血，向谁诉？”如今，吟诵这首《金缕曲•闻杜鹃》，我依稀发现，来回的古道上，还留存着这对悲情父子的脚印和泪痕。
　　 刘辰翁（1232—1297），字会孟，别号须溪，江西庐陵灌溪(今吉安县梅塘乡小灌村)人。南宋末年著名的爱国词人。景定三年(1262)中进士。廷试对策时，因触忤贾似道，被置丙等，遂得鲠直之名。与权臣不合，以事母为由请为濂溪书院山长，后出任临安府学教授，曾应江万里邀入福建转运司幕、安抚司幕，入江东转运司幕。宋亡后，矢志不仕，回乡隐居，著述终老。存有《须溪集》、《须溪词》。其词承辛弃疾，风格遒劲绚烂。清代况周颐在《蕙风词话》里评价：“须溪词风格遒上似稼轩,情辞跌宕似遗山。有时意笔俱化,纯任天倪,意态略似坡公。”
　　 真不敢继续走进去，走进那颗哀痛的心，走进那个悲怜的时代。那里有一个皇朝的凄凉挽曲，那里有一个民族的挣扎呐喊。
　　 爱国贵在忠义。矢志不仕，是为忠。坚守正道，是为义。自古庐陵多忠义。只是刘辰翁给特定的历史呈献的是一种特定的人格表达。
　　 汉代思想家董仲舒有句名言：“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刘辰翁便是这样的正谊明道之人，其义根于庐陵。
　　 在庐陵，一座书院让刘辰翁与三位大义之士有了生命交集。南宋淳祐元年（1241），知吉州江万里于吉州州治庐陵县城东赣江之心，创建白鹭州书院，广泛收藏图书，收授门徒。奏闻朝廷，理宗御书赐匾额“白鹭洲书院”。时书院未另任山长，其自主院事，自为诸生讲授，忘己为大府。有碑为记：江万里创白鹭洲书院，使“缙绅德之，吏民怜之，悍卒化之。”文天祥、邓光荐、刘辰翁为其门徒。书院的教化，尤其是师长的德望、校友的楷模，也让刘辰翁成就杰出声名大振。江万里官至左丞相兼枢密使，德祐元年（1275）退隐后，以78岁高龄与其弟江万顷在饶州（今鄱阳）与元军血战，寡不敌众，率子江镐及家人从容投水，壮然殉国。文天祥亦在山河破碎之际，将成败得失乃至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兵败被俘，视死如归。邓光荐与刘辰翁同年登进士第，德祐元年随文天祥起兵勤王，在遭遇妻子儿女12口人，被强盗烧死变故后，强忍悲痛，寻找行朝，厓山海战投海自尽，被元军钩起押解北上，因重病留居建康，得以脱归，入元后终生不仕。刘辰翁与文天祥、邓光荐既为校友，又为乡友，三人同为江万里弟子。师徒四人以不同的方式“铁骨担道义”，慷慨赴死。这种忠义的品格和力量，洞穿着历史的烟尘，光照着庐陵的千秋。
　　 因为这样的缘由，我对刘辰翁格外敬重，萌生了去灌溪故里拜谒的念头。
　　 赣江西岸，泸水清清。泸水西岸，灌溪淙淙。一方土地平坦肥沃，一座村落舒展安详。刘氏总祠正伦堂端坐村中，须溪塑像矗立祠右。
　　 灌溪刘氏基祖刘汴，官拜御史中丞，为汉高祖刘邦之弟、楚元王刘交后裔，于北宋初从永新迁此开基。刘氏总祠占地一千余平方米，坐东向西偏北朝向，为三进三天井三开间抬梁结构，始建于宋。现存建筑中进为明代留存，前后进为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所建。时光久远，尽显沧桑，木工师傅正在堂内忙碌修缮。
　　 秋日午后的阳光依然强劲。“自尧而来明德远矣，由汉以下宗庙享之。”“仕宦中丞第，文章大学家。”总祠廓廊石柱、大门两侧的两幅楹联别有气势和豪情。正堂内，“正伦堂”堂匾高悬。“正直不阿，立基千载仰宗德；伦常永固，繁衍百代启后贤”，传颂着这座千年村落的坚守与梦想。移步刘氏总祠内外，我无法回拒人类衍迁的力量、文化传承的力量。
　　 我找寻着这刘氏总祠的与众不同。正堂后，两天井左右排列，与正堂前天井构成“品”字形。人品乎？村品乎？后天井中种有铁树，相传为刘辰翁手植，现存活一棵。吸纳七百多年的天地精华，我仰视凝思这株型优雅、羽叶伸展、生机依然的圣物，眼前蹦出一个大大的“义”字。我忽然明白，这口口相传的“品”字，要靠“义”字来支撑。
　　 刘氏总祠为灌溪刘氏的精神家园。总祠正面照壁上嵌刻的“对越在天”阴文红石题额，宣示着一族血脉的虔诚与向往。和众多的庐陵古村落一样，无论“入则孝”、“出则弟”，一代代灌溪刘氏都在努力报答和颂扬祖宗先贤的在天之灵，充满感恩地追求他们的道德崇高。刘辰翁的爱国忠义恰是他们的精神慰藉和价值取向。对祖宗先辈忠义，才有对国家民族的忠义。“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大义者大气，大气者大谦。我似乎明了这儿地名古唤“灌溪”，今呼“小灌”的缘由。我甚至明了，刘辰翁因家居龙须山之阳，自号须溪，而今傍绕村落的“灌溪”之名已为“须溪”所代，须溪已经成为今之小灌的文化符号。
　　 大义在刘氏总祠里衍生、凝聚、升华。时至今日，这座二百余户的刘氏村落，门前户后“多留余地”，大道小巷仍有忠义流淌。
　　 节孝祠紧锁着灌溪女子的贞节和忧伤。此祠建有前院，前院左右二门，青石门框，横额为青石碑，分别镌“冰清”、“玉洁”繁体正楷阳文。一个女子，抑或一个家族，在那个时代，将这清冷的四个字视为了最高褒奖。还有那幢镏金的“贞节”祠，一尊“圣旨”碑刻，诠释着灌溪女性的命运与衷肠。
　　 望烟楼的故事如今还在梅塘一带传唱。何处是当年的义仓？当年的望烟楼？相传，灌溪义仓，由村民自愿捐献钱粮储备，遇到天灾人祸开仓赈济，不仅救济本村人，而且救济外村人。村人在经过村中通往吉安街市的古道两边开设店铺，并建了一座“望烟楼”。此楼高三丈，高出民居。建楼不为观风景，而是瞭望哪家烟囱不冒烟，就地考察属实后，给予救济。如此义举，让我闻之动容。大大的繁体字，一边是斑驳的“油盐杂货”，一边是模糊的“粮食酒坊”“永昌祥”，该是链接灌溪大义的老字号。
　　 “义”字还在灌溪的文字里闪烁光芒。绅士出资建造私塾，邀请先生，让村中弟子免费读书，是为义学。富商在村中开设药店，邀请医师坐店，四邻百姓有病有痛来店问诊，一律免费，是为义医。在泸水岸边搭建码头，购置渡船供人过渡，并购置田产以供渡工工资，使行人得以免费过渡，是为义渡。重义轻利。在灌溪，这义仓、义学、义医、义渡，让刘辰翁的忠义精神一次次启航。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春事谁主？”回望须溪塑像，他还是那般清瘦，他还在忧凄地怀想。大可不必，那个让他痛心疾首的南宋早已远去，他实在应该打理行头，更置新妆。
　　 宗祠需要修缮，忠义也需修缮。那株品字形天井里新植的铁树，又见“义”字生长。
　　 灌溪，须溪。须溪，灌溪。当下的季节，应是遍地温暖，遍地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