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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从前是一片海(中篇小说)


作者:杨遥 举人,3366.7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873发表时间:2019-10-23 15:24:14

逶迤不绝的黄色山峁像篆刻着“贫穷”二字的巨大印章,盖在朱青车辆行驶的这块土地上。
   走了两三个小时,除了偶尔有辆大车驶过,或者农民开着三轮车突突响着落在后面,越来越远,几乎见不到人。天蓝得让人犯困。漫天的黄色中影影绰绰有些低矮的树木,呈着灰褐色,像继续在冬眠中还没有醒过来。
   2亿7千万年之前,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现在已经三月,还这么荒凉,什么都没有。
   朱青想起在北京,每次在地铁六号线看到电子屏幕上播放英模人物,总能看到骑着摩托车的乡村医生梁欣。他从出生到十几年行医,在这块土地上感觉荒凉、孤独吗?现在朱青行驶在大山黄色的褶皱里,像抛锚在无风的海面上。怪不得全国十四个集中连片贫困地区,吕梁山名列其中。
   正感越来越枯寂,荒凉的山洼处突兀出现一棵山桃花,红艳艳粉嘟嘟的盛开在干硬的黄土中,像妖娆的山魅。紧接着又是几棵,然后一坡。黄色的山峁刹那间好像被点燃了,一只鹰从车窗前的空中掠过。朱青想起多年前读王安忆的《黄土的儿子》,读到她去陕西拜访路遥,枯寂的旅途中遇到灿烂的山桃花被感动,他现在也被感动了。黄土上的天空格外的蓝,映衬得黄土愈加荒凉,而这娇嫩的桃花使这荒凉生动起来,那山坡上黑色的、褐色的石头一样的东西在移动,原来是挖鱼鳞坑的植树人。再仔细看,先前那些灰褐色的树木边缘其实已经泛出了绿色,尽管淡,但确实是绿的,仿佛还在渐渐向中心渗透。
   朱青这次来这儿,就是专门为了采访那位叫梁欣的乡村医生。望着黄土坡上的山桃花,他想象着这位黄土的儿子。
   车进县城,山崖下耸立的巨大纪念馆进入朱青眼帘,绿色的琉璃瓦屋顶与山脊齐平,拱起的屋脊好像还在往上生长,要超过山顶上的小松树。纪念馆前面是巨大的广场,水泥抹的路面发出湖泊一样蓝莹莹的光,一位老人在广场上放风筝,阳光拖着他的影子缓慢移动,像水面上漂着的一截木头。广场正北中央位置是一溜长长的台阶,足有几十级,将广场和建筑物连起来。
   继续前行,东征路、延安路……意外地没有堵车,大概因为不是高峰期,才下午四点多。进宾馆时,朱青望见门口贴着一张告示,上面还有张黑色的人像。他想,古时候这样的东西一般贴在城门口和驿站门口。
   接下去进入采访,朱青先从外围开始,他觉得这样掌握的材料真实,容易把人写活。于是在医院、小区、学校、菜市场等许多地方,朱青与保安、炒栗子的、卖大碗面的等不同的人搭讪,结果只要聊起梁欣,凡是知道的几乎都赞不绝口。
   他们说:“人家梁欣才是白衣天使,多少村里的病人被他及时送到医院,救了一条命!”
   “他从我们这儿每年买好多东西,苹果啦、鸡蛋啦,就为看病人,那些人根本和他非亲非故。”
   “他们塬上那么多条老命,全靠他一个人看呢,他一走,那些人就活不成了。”
   ……
   说实话,这些年听到众人骂一个人时很多,包括一些英雄和模范,一致称赞一个人还很少见。朱青听到梁欣受到一致称赞,有些意外,决定去村里找梁欣。
   这些天转悠,无论走到哪里,那张贴着人像的告示总是进入他的视野。离开宾馆那天,朱青好奇心上来,想看看上面到底是什么。他凑过去,告示上的人像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有些模糊和褪色,字迹还算清楚:2018年3月14日上午九时许,我县吴有乡吴有村发生一起命案,一家三口被杀。经侦查发现,吴有村张小飞有重大作案嫌疑。、
   张小飞,男,汉族,出生于1984年3月28日,身份证号:xxx,籍贯:吴有乡吴有村68号。特征:身高约167cm,体型偏胖。
   请发现线索者立即举报,奖励两万元现金。联系办案民警王警官,电话:xxx;贾警官,电话:xxx。
   特此通报。
   xxx县公安局。
   二零一八年三月十四日
   吴有乡吴有村,朱青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就是梁欣那个村!
   他又认真瞧了瞧相片。犯罪嫌疑人眼睛聚焦前方,双唇紧闭,一看就是从身份证上扒来的照片。朱青甚至能想到拍这张照片时,摄影师喊,目光对准我这儿。头向左側一下。下巴有点儿低。带点儿表情。笑一笑。可张小飞还是没有笑出来。
   还是苍茫的大山,仅仅过了几天时间,色泽却鲜亮了许多,暗褐色的植被蜕皮一样透出淡黄的绿意,山桃花开得更足,使那干硬的黄土像有了光,衬得天空更蓝。朱青想这样一天天变下去,再过2亿7千万年,这里是不是又会变成汪洋大海?
   远远望见一株老槐树矗立在路边,近了看见照壁上写着吴有村三个灰色大字。
   四五个灰扑扑的人坐在一根剥了皮的木头上晒太阳。朱青走近前问道:“请问梁欣家在这儿吗?”
   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却最年轻的光头男人站起来回答:“你是找华佗啊,以为你是找张小飞的。”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赶忙站起来,截断还要说话的光头说:“您找朱医生啊,他去县城里送病人了。”
   被打断话的光头不满意地说:“这几天来我们村的人都是找张小飞的,谁知道出来个二茬货。”
   老头还要抢话,朱青忙问:“梁欣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啊?他骑摩托到处给人看病,送了病人也许又出诊。”老头和光头同时说。
   “你找华佗不是看病吧?看你开的这车,说话的口音,一定是外地人。”光头抢先提问。
   “我是记者,来采访梁欣。”
   “哦,是采访扶贫,要不我先领你看看我们村真正的贫困户是什么样子?反正华佗一下也回不来。”光头说。
   “你就好自作主张,人家采访梁欣不能是别的?”老头质疑光头。
   朱青忙解释:“我确实是采访扶贫人物,朱医生是医疗扶贫的模范,我来了解一下情况。”
   光头一下得意了,冲老头吐了吐舌头说:“你看你看,听上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老头生气地不再说话,光头领着朱青朝村里走去,他们踩在积满黄土的街道上,灰尘荡起朝村口这几个人掩去。
   “你说,1983年分地的时候,我们村一个人三亩就是三亩,同样的地,为啥三十多年过去,我成了暴发户,那么多人成了贫困户?”光头问。
   “你能干呗,我看你头脑也很灵活。”朱青回答。
   “能干?我都干出毛病来了,腰椎间盘突出,血压高,动不动就头晕,现在我就怕自己突然得个脑溢血啥的,一下全完了。我们村的上一任村主任,儿子结婚那天突然得了脑溢血。他一死,儿子娶都没娶过,媳妇不跟他了。”光头连说了一大串话。
   “挣钱重要,身体更重要,得了病就啥也没了。”朱青说。
   “是啊!但我不羡慕贫困户,我老子啥也没给我留下,我凭两只手供孩子上了大学,盖了新房,只要肯干,不至于活得让国家接济。在村里,我这种人多。”紧接着光头话锋一转,“但我們就怕得病,一旦得个大病,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而要是成为贫困户,再得病也不怕了,国家全包。你看,我们村有贫困户换膝盖,在县医院住了24天,一共花费差不多5万块,她个人只出了1200块。按规定,贫困户县里看病不超出1000块。她多出1000的那200元,是目录外用药,不能报销。要不1000就够了。你是记者,就不能呼吁,让普通老百姓也享受这个待遇?”
   朱青刚想说国家这么大,全民“免费”医疗需要过程,马上觉得这样的大道理光头肯定知道,也不爱听,便说:“其实我们上班的工薪阶层也一样,得个癌症这样的大病,也会倾家荡产。所幸,国家实力在增强,一步步为老百姓着想,以前的贫困户哪会想到自己能享受到这么多政策,不光医疗,教育,住房,哪样能想到?咱们一边先自己好好奋斗,一边等政策的光辉普照大家吧。”
   “就是,村里那些贫困户一家四五口人,搬迁到县城的移民小区不用自己花一分钱。我每年辛辛苦苦攒一万,还得十几年呢!”光头话里带出了羡慕。
   所幸,走到了光头家,一看到自己房子,他自豪起来,指着说:“你看,这是我白手起家盖的,还行吧?”朱青抬头看,五间高大的贴着瓷砖的现浇房闪闪发光,玻璃擦得纤尘不染,屋子里面的窗台上几盆花开得正旺。院里停着一辆农用三轮车,同样擦得干干净净,旁边是一大堆金黄色的玉米。
   朱青说:“这房子,这车,你怎么可能是贫困户?”
   光头羞涩起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说:“其实我的收入主要靠果树,我有30棵玉露香。”
   “30棵玉露香能挂多少果,卖多少钱?”
   “一万多斤,三万多吧。”
   朱青要再问,光头却指着不远处几孔窑洞说:“看,看,那就是张小飞家。”
   “张小飞?被通缉的那个?”
   “唉,谁也想不到。去看看?你们记者不能光是写好人好事,也应该了解一下杀人犯。”说到杀人犯时,光头的语调轻了许多。
   朱青感觉光头话里有话,便问:“你觉得梁欣怎样?”
   “华佗?谁能和他比,我们村我们县,可能全省全世界就这么一个人。村里许多命都靠他。不瞒你说,我的血压计还是他给我的,我和他说头晕,他给我检查了一下,妈呀,高压200多,我还去地里干活儿。他给了我个血压计,教我怎样量,告诫我按时吃药,千万不能这么高的时候去干活儿。我喝着药,搭对着慢慢降下来的,要不可能早死在地里了。”
   “哦!那张小飞呢?”
   “这是个可怜人,我看着他长大的。他从小很乖,和我家老四是同学,经常一起玩。唉,那时不是因为穷,也不至于耽搁了老四。”
   “怎样耽搁了?”
  
   “没娶上媳妇呗!后来看见岁数越来越大,娶不上了,就花钱找了个四川的。结果结婚没一年,那女的就跑了,老四又想媳妇,又心疼钱,神经了。所以一说起小飞,我就想起老四。”
   “小飞是怎样?”朱青终于有了好奇心。
   “要不去他家里看看,就几步远。”光头建议。
   到了张小飞家,还没进院子,一股寒碜的气息就扑面而来。黄土坯墙倒了半截儿,倒塌处用拇指粗细的树杆扎的栅栏围起来,树杆上树皮一缕缕爆开,丝丝缕缕的纤维像破烂的衣服。
   正面是三孔没有箍石头的土窑,玻璃灰蒙蒙的看不见里面有没有人。
   光头喊:“有人吗?”
   门帘掀开,出来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女人,她那头发不知道怎样剪的,短不说,乱糟糟堆在头上,像捧干草。她望着朱青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石头一般没有表情。
   光头说:“大姐,这是位记者,你把小飞的事和人家说说,或许能帮点儿啥忙。”
   女人的眼睛眨了眨,慢慢闪出一缕光。她面孔的肌肉松动起来,有些浮肿。接着快步朝朱青他们走来,腿一瘸一拐,走到他们跟前,紧紧抓住朱青的手,急切地说:“小飞是个好孩子,说啥你也得救救他。”朱青的手像被什么动物的爪子抓住,甚至能感觉到鳞片一样的老茧。
   光头说:“慢点儿说,回屋子把小飞的事情慢慢和记者说。你的腿又疼了?”
   “大概又要变天了!梁欣那孩子刚给我开了药。”
   老人抓住手把朱青牵进屋子,说:“炕上坐!”然后手忙脚乱找杯子给他们倒水。
   朱青和光头同时说不用忙活了,说说小飞的事情。可老人兀自忙活着,找到杯子用水冲了冲,舀了两大勺黑糖放进去,满倒水才局促地站在他们面前。
   老人倒水的时候,朱青打量了下屋子,太简陋了!里面贴墙摆着一组老式立柜,玻璃里面嵌的还是十几年前的年画。柜子旁边是几口大缸,一溜挨过来是水瓮,水瓮挨着的是灶台。炕对面两张桌子,一张大概是橱柜,里面放着碗筷和小罐小瓶,上面是台老式电视机。另一张应该是书桌,放着几张报纸和字帖、墨汁。
   光头指着墙壁对朱青说:“你看,这都是小飞的奖状和他自己写的字。”
   朱青走到墙壁前,老人跟过来,“这是小飞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得的奖状,我一张也没有丢。”
   朱青一张张看过去,居然从一年级到高三,每年都有,有的年级还是好几张,这些奖状有的是“三好学生”,有的是“学习标兵”,有的是“期末考试第一名”,有的是“年级第三名”……一张挨一张占了一面墙。打量着这些奖状,朱青发现这个破旧的屋子有种别处没有的光彩,他对张小飞的印象有了些扭转。
   在这些发黄的奖状中间,有一副手写的楷书对联很是醒目,内容是李白《行路难》中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标准的赵体,字形趋扁方,笔画圆秀,间架方正,但整体不够自然,没有腾挪起伏起来。
   老人看见朱青盯着字看,叹息着说:“小飞没有考上大学,就迷上写字,地里的活儿不愿意干,每天就是写字。”
   “那他怎样生活呢?”朱青问。
   光头回答:“教几个小孩写书法,也给人刻碑。”
   “唉,小飞挣不回多少钱,可是很懂事,平时根本舍不得乱花钱,吃啥、穿啥也不讲究。说给他找个媳妇过日子吧,可是他还瞧不上一般女的,好点儿的人家又嫌咱穷。”老人的眼睛里有了泪花。
   “那他?”朱青不知道该如何问起那件凶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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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张小飞学习成绩优异,德智体全面发展,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奖状挂满了屋里的墙上。只可惜在高考时,他因精神极度紧张落榜,无缘走入大学校门。张小飞回到农村后,靠给别人写字赚点零花钱,一直是单身。二狗是个癞子,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在一次盗窃中触犯法律,锒铛入狱。二狗被判刑后,张小飞与其妻子相好,并很珍惜这段感情,把挣来的钱都用在了那娘俩身上,想与其组建家庭。谁知二狗出狱后,找到张小飞算账,让他拿出十万块了事。两人在争吵中,二狗杀了妻子与孩子,张小飞极度愤慨,杀死了二狗后逃跑。在梁医生的劝导下,投案自首。小说以采访梁医生为伏笔,引出张小飞及命案。构思巧妙,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形象饱满,场景画面感极强,伏笔落地掷地有声。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91029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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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9-10-23 15:25:48
  小说耐读耐品,让人受益。
   感谢分享,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10-30 16:04:3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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