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至今连续四年，我都被确定为全国散文诗笔会代表，然而之前连续三年都因各种原因最终未能成行。到了今年的第十九届，地点定在宁夏，我便不复为之前的缺席而过分遗憾了，甚至有些庆幸——幸而我把这个机会，保留给了大漠黄沙。
　　 一行五日，视觉与感官都算收获不少，但回来后忙碌非常，加之极度疲惫后的懈怠，渐渐与那个地域远离了。现在要坐下来细细回味，并付之详尽纪录，竟觉那些影像虚无而模糊，抓不到一个具体的核心，以便发散开来，成全这次令我珍而重之的身心远行——也或者，是因为过于饱满，而确定不准根须所在，导致想罗列一二时，在顺序与章法上都拿捏不出合适的分寸。更或许，是因年龄渐长，所见所感均有一层思维的惰性覆盖，欲剥皮见骨时，又懒于甄别深浅厚薄，也便不知从何说起。果然人到中年，万事皆可随遇而安，千般心思皆可记可不记——岁月带来的一切都可以由岁月带走，心境苍老的明显特征便是——不再为得到的，丛生惊喜，也不再为失去的，陡生慌恐。
　　
　　 二
　　 西北，在语句的概念上，轻轻一读，北风便会呼啸。
　　 在页码上淡淡一写，落日便会成形。
　　 依着想象的篱笆再前行一步，古道与烈酒便不请自来，
　　 而在西部影视城，这些铺垫都可以忽略。
　　 该落幕的，早已落幕，能忘记的，早已淡然。在人工的黄土围城中，那些影视作品中穿梭而来又穿梭而去的故事，早已烟消云散，故事的主角也被演员的流年带走。某些经典的画面如今沉默在怀念它的记忆中——经年已过，所留痕迹只是痕迹，不再缘引深思。来的人走马观花，在孤独的房前屋后留下影像，复被自己的时光带进于过往。
　　 看了一刻钟张贤亮纪念馆。
　　 这位著名作家家世显赫，源远流长，个人经历曲折跌宕，丰富多彩，可谓一生因传奇而厚重，作品因多次搬上银幕而大放光芒。镇北堡影视城因他而存于无尽岁月，他也将因他的纪念馆而长存于宁——他曾说“心灵的深处总有一个孤独感的内核”，在影视城的土黄色建筑及临风摇晃的旌旗上，如果你凝神，总会不自觉地感知到他无处不在的浪漫，执著，孤独又极具创新的精神气质。
　　
　　 三
　　 西夏王陵是一个需要多驻立一会的地方。
　　 届时，天空闪开乌云，一望无际的荒野丘地丛生着一些叫不上名的沙地植被，在车窗外随风而过。细望时，地高天低，中间的人间杂芜一片。
　　 在解说馆，看过了西夏王朝生灭的图解，曾存于世190年的西夏国，完成了一本厚厚史册——耳听得那些轮廊式的轻描淡写，心想着一个王朝的兴盛湮灭，何人真正得知那无奇的文字所概述的，正是当年万马奔腾利箭疾行呼喝之声遍布西北旷野的情形？若真有平行时空，会不会有西夏人，隔空而望，向着他们的前尘，摆手致意，或摇头叹息？
　　 由来史学如深渊，读者如猜谜。
　　 别时，回望三号陵，高大，神秘，寂寞。
　　 它后面是重重叠叠的贺兰山。
　　 山色从浓到轻，最后一层，竟恍然如云雾，不细看，根本分不出山与天的分界——贺兰山这三个字所携带的远古气息，大约源于这种莫名而又妙不可言的融和？
　　 我不知道。
　　 远远看去，西夏王陵以坐北朝南之势，显现着巍峨，也以寸草不生的陵墓，隐掩着千年前九五之尊的荣华与悲凉——当万千感喟之词拥堵于心，感喟的意义已轻于鸿毛。
　　 令人惊讶的是，当夜爱东安排的饭局上，便有姓拓拔的女子，肤色白净，身材修长，她正是西夏王陵之主的后裔——说什么呢？抱着夜晚的氛围，与她对饮一杯，如同对饮整个遥迢王朝的，泛黄的传奇。
　　 她说，去西北旅行的人，在黄河边大多要坐一下羊皮笩子，以满足横渡或顺渡大黄河的征服之欲。而这看似游乐的项目，千年前便是她的祖上用以躲避成吉思汗压境大军的追杀，而制作出来的逃生工具……
　　 一条黄河千百年不歇，它不知，两岸苍山莽原，皆已换了人间。
　　
　　 四
　　 沙坡头，腾格里沙漠的一段，沙子干净得很，坡度柔和，曲线曼妙。若是晴天，踏沙而行，听驼铃叮当，必是一番相当温暖又松散的大漠时光。可惜当日温度太低，阴云密布，时不时有冷雨相欺，我只以瑟缩之心，拍了几张图片，便匆匆离开。
　　 路遇各地旅人身着五颜六色服装，操着南北相异口音，兴高采烈而来——我之结束，是别人的开始，我的离开，是让出了位置，请别人到来。
　　 需要记下一笔重墨的是——沙坡头之下，便是九曲黄河，黄河之侧，便是石刀筑利峰的贺兰山。
　　 关于贺兰山，我在采风作品写了这样的话：
　　 怎么形容？大雪覆顶，上接天空。
　　 恍然可见浮云盘旋，苍鹰过眼。那倏忽而过的利影，可是天穹下多出的一枝猎风，漫扫成叹号，指向山骨外的峰峦。
　　 群峰如剑，又状如一片石做的微澜。
　　 唯有蘸了一盘膜拜之墨，勉强描摹——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落足于八荒之上的奇峰，贺兰山阙的首字掠过惊雷，跌下的微尘，也携带了呼啸之声……
　　 一沙，一河，一山，大西北的全部峥嵘与浩荡涵盖于此，而不尽，这便是地域的大美之奇。西北之大，便是缘此。
　　
　　 五
　　 至阿拉善草原时，已是下午二点半。
　　 游人尚不多，不远处沙漠因无人喝彩而略显黯淡。拍过《剌陵》电影的简陋客栈，空空荡荡，仿佛那一场影视中的撕杀与逃亡从不曾存在。坐在道具的桌子旁拍照，脑中闪现出大漠飞鹰面容的苍桑与凌利——在演绎的世界里，多少本质与形式有着本质的区别，多少本质与形式有着形式的不同？
　　 创造者以智慧作假，总会使这个世界的生灭情仇与世俗的真相一方面相似，一方面无法融和叠加。
　　 从栈道走过去，路边一个土黄的圆顶泥墙建筑传出中原佛的唱诵，我进去查看了一下，未曾发现唱佛机安放在哪里。安放在哪里也没什么要紧——普渡之念，上善之心，本该人有之，世有之，何必追问那些丝丝缕缕的感动，到底发生在哪里。
　　 远处另有一个叫腾格里的客栈，也是为拍影视而建，而今孤零地独自坐着。那里人影皆无，我不敢靠近，远远地留了三二张照片，表示我来过——这是很可笑的想法，跟谁表示你来过？红尘广大，世人卑微，来与不来，去与不去，与当地何干。
　　 几串骆驼无人来骑，便安静地卧在沙漠中。
　　 骆驼成串，一串一队。它们的祖上带着西行的人，忍受多少饥渴，穿越大漠的烈日与无尽无休的旷远，向着有绿洲的地方行进，为生活也为生命找寻一处富足的出路。而今，多少富足的人，行涉远途，从绿州而来，只为在它们的背上，以享受的意味，温习一下驼队西行的艰难。
　　 这是当年一段丝绸之路的起点，现在是回忆丝绸之路的，悠然的片段。
　　 当晚吃饭时，与爱东，豹哥及建武等人说起西夏与阿拉善，各人皆有不同侧面的解读。推杯换盏的间隙，偶回头，成吉思汗在画像上威严而坐，那个把马背上的民族征战成马背上的王朝的帝王，他被画出来的目光，在我看来，总有几分烈血的执著与辽阔的苍茫。
　　 说来我是一个有好命的人，无论在何种陌生之地，都不曾真正体会过一个人的孤独——在中卫的两次夜宴，均是爱东的好友相陪，30个小时的西北独行，也一直有她好友的司机及好友相接相送相陪，这份深情厚意为我意料之外，而真正执杯而对，又释然了——都是那么真挚质朴热情诚实的人，相逢相必曾相识？一切都如我所写“缘份之妙，便是一切美好，恰是当然”。
　　 因而感动的意思，只适合深埋于心，多说，便伤了至纯至净的灵魂。
　　
　　 六
　　 夜宿阿拉善，本意想看日出，奈何天公不许。早晨五点，拨开蒙古包的小小窗帘，天阴如盖，又豁然见一只高大骆驼悠哉游哉在其他蒙古包外散步——这一惊非同小可，作为一个黑龙江人，我相信，如果它信步到了我的窗外，我必夺门而逃了。
　　 落日看的也不好，小小一枚，瘦弱得很，假装伸手接它，回看照片，却是青虚虚层次分明的山陵漠地野草，把它推送得无比遥远。
　　 需要记下的一个小事是，那夜在阿拉善草原，我始终半睡半醒，迷梦重叠，似真似幻，情节离奇而无法描述，这导致从宁回来后的这几日，我都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
　　 想时不多，写时不少，终归此行是“大漠未渡落日，西风未卷黄沙，”满足中有些许不如意，但不妨碍我灵魂中的那匹瘦马，慢悠悠地走到思想的空地上来，既不仰天，也不仰地，只是在感谢文字的同时，向着短暂的旅程，留下了这一纸可有可无的履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