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画上是漫天大雪，雪地里一个耄耋老人佝偻着腰，使劲在拽一只斑点狗，右侧的房子还没画完，只有一个大致轮廓静静地踟蹰在那里。
　　 我问她，你还会把这幅画画完吗？她拢了拢齐耳短发，双目平视前方，淡淡地张了张嘴，可半天没蹦出来一个音节。等到我快要放弃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突然轻启嘴唇说，我不知道。随后便把头猛地低了下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又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我又看向那幅画，原来，老人终究是没能拉回那条狗。
　　
　　 一
　　 张玲既是我的大学同学，又可以说是我的学姐，她比我大了两级，2015年入学后便响应“国防生政策”应征入伍，在部队里待了两年又回来了。但现在坐在教室里的她，脸上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凄雨风霜，满是稚气未脱和英姿飒爽。
　　 我曾经婉转地问过她，那两年你后悔吗？
　　 她倒是毫不避讳，盯着我的眸子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可马上又点了点头，一派无声胜有声的意味，带上了心有灵犀、无消再问的落寞。
　　 其实对于能够通过军区考核，她也是蛮意外的。
　　 那天体检，好死不死张玲的麻疹复发，这一刻就像是眼看就要得到的糖果突然掉进了下水道里——心情可想而知——哪怕她本来是并不准备张口的。按她的说法，等待最终通知的过程，就像是把自己拴在铁叉上烘烤，时不时还要翻个面再撒上点孜然。
　　 可人生的奇妙，就在于无数的偶然铸成了不得不走的必然。
　　 张玲被录取了，而且是她心心念念的陆军。可带上大红花后的她，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就好比高考成绩出来之后又要报考志愿一样，一时的兴奋过后，难过的漩涡便紧随而至，而且是一个接着一个。
　　 当她在浑浑噩噩、一派过节的气氛中被送上前往军区的绿皮车时，她的眼眶猛地湿润了，像一只不知所措的小白兔。铁路两旁的白桦像高速放映的幻灯片，唰唰唰地向后撤去，几乎连成一道连贯的白光，使张玲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紧张与无所适从。
　　 时间在这趟旅途中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以至于张玲临到站时才反应过来，哦？这就到了？
　　 一车的短发少女身着迷彩下到了车站的空旷地，他们身边都无一例外地搁着一个巨大的箱子，配上这六七十年代风格的老式车站，一股子没来由的荒凉之感袭上张玲心头。
　　 “不许玩手机！再让我看到你们谁拿手机出来直接没收！”训导员的话如雷击般在张玲耳边炸裂，同时也生生止住了她的手不自觉伸向口袋的动作，满地的“迷彩配红花”们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顾着。
　　 终于，一队整齐划一跑来的战士打破了这令人焦躁的烦闷。前排几个军官模样的人踩着落地有声的步子站到了她们前面，仅仅一个扫过去的眼神，释放出来的威压便足以形成鸦雀无声的场面。
　　 “现在，我开始念名字分班，念到名字的人出列，并各自按队形站好。”
　　 沉稳的声音显得中气十足，一字一顿的腔调，字正腔圆之间显出了强大的纪律性与执行性。
　　 “王慧琪，一班。”
　　 “李月，三班。”
　　 “高阳，一班。”
　　 “……”
　　 张玲支棱起耳朵，直到确定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后，才赶忙跑向了二班的队列。
　　 站在队伍里的张玲，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属于她自己的“军旅生涯”从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二
　　 张玲所在的军营是军区总区，新兵宿舍楼是新建的，一派红瓦白墙间尽显中国气质。按她的原话来说就是，阳光照在上面“布灵布灵”地闪。
　　 到现在我都很难想象，这个每天踩点上课的女孩，那两年是如何做到每天五点半就准时起床的——或许就像她说的那样，这就是军旅，这就是有着铁一般纪律的军队。
　　 刚去总区的时候，这些个女兵每天要做的事只有两个：练习报务和等待分配。
　　 每天除了晨跑、吃饭、睡觉，她们就是蜷缩在那个报务室里，耳朵里永远都堆满了“滴滴滴”的电报声。我问她，每天这样不觉得很烦躁吗？
　　 她冲我笑了笑说，那一段时间可能是她在军队里最快乐的时候，因为觉得自己大有可为呢！说这话时，她还拱了拱自己那并不显眼的肱二头肌。
　　 这段时间过得飞快，快到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留下两句类似“谁说女子不如男”的人生感悟，换防下连的通知就已经到来。
　　 她和其他女兵坐在一起，一个个都紧绷着脸看向主席台上的队长，可从她们彼此间不经意的眼神交流中便可以看出，她们的内心现在就像是有一头小兽在欢呼跳跃，这种快乐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毕竟新兵营的训练太苦了，每一个人都盼望着下连这一天早点到来。
　　 听到这儿，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于是疑惑地问她说，你不是说那是你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吗？为什么还会盼望下连呢？
　　 张玲像看白痴一样看了我一眼，翻了个白眼说道：“就是因为下了连才知道，新兵营的生活简直就是天堂。”
　　 她说到这儿，我猛地想到一个网上的段子——单身久了，连看哈士奇都觉得眉清目秀。是啊，生活不就是不断期待再不断回忆嘛，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期望的诗和远方，哪怕在远方等着自己的是连绵不绝、排山倒海般的苟且。
　　 连队的生活远没有新兵营里来的畅快，每日都是数不尽的训练，这一刻，张玲发现大学时最不愿面对的军训完全就是小儿科般的存在——因而她在回学校后没有继续参加国旗护卫队，她说，听到他们那不整齐的脚步声，自己就头皮发麻。
　　 可是，我们学校的国旗护卫队已经蝉联三年的全国第一了。
　　 这一天是那样的寻常，又是那样的非同一般，她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刻，感觉画面是如此的失真，有如被湿气晕开的水彩画，每个人影都带着一道柔软的、彩色的晕边。
　　 她忘了队长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的话里提到将会有四个男兵下到自己的连队，里面有一个男孩的名字听起来甚是顺耳——他叫，万毅清。
　　 我调笑着说，这算不算是只听到名字就一见钟情了啊，她却一反常态地严肃起来说道，“这我没想过，毕竟军队里禁止谈恋爱。但听到这个名字后……确实有一瞬间感觉胸口处有东西颤了颤。”
　　 她说这话时我看向了窗外，行人匆匆，风轻云淡，春意阑珊。
　　
　　 三
　　 “你们部队不让用手机吗？”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让，不过只有周六休息时才会发，”她顿了顿接着喝了口水，又补充说，“应该是为了防止泄密之类的，毕竟军队里保密条例是谁都不能碰触的。”
　　 “偷偷玩都不行？不会吧，毕竟都是成年人了啊。”我惊疑道。
　　 “偷偷玩当然可以，不过不能被发现。男生一般把手机藏在沙堆里，女生都是贴身藏起来，”她看了看我，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又说，“有个男生半夜玩手机被纠察队发现，当夜就让他滚蛋了。”
　　 “所以说，可以玩，但没必要。”这句话的意思无疑相当明确了——反正张玲她是不会玩的。
　　 “那你们是怎么勾搭到一起的啊？”我脱口而出这句话，不过马上就后悔了，她突然甩过来的白眼，隐隐约约有一股吃人的气势。
　　 于是我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是怎样发展的啊，没手机的话，军队里又不能堂而皇之的谈恋爱，我觉得好难啊。”
　　 她没说话，而是转头看向了窗外，眨眼间整个人似乎融进了空气之中，让人瞧不真切。她好像与周围嘈杂的环境完全隔离开来，那是她自己的世界，浪漫而久远。
　　 张玲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万毅清是在一个金色黄昏，在她几乎已经淡忘了这个名字的傍晚。
　　 她们班从学习单位的教学楼出来后自觉站成两列，毕竟女兵是少得可怜的存在，因而和她站在一起的总是男兵，对于这一点张玲早就已经习以为常，可这一次却有些不一样了。
　　 始终目视前方站着军姿的张玲，总感觉有一道灼热的视线在盯着她，可她却始终也发现不了，但这若有若无的实质性“触感”却逼得她出了一身汗。
　　 这奇怪的感觉让张玲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兴奋——她解释说是累了太久，就容易被新鲜东西吸引——于是，向来遵守纪律的她偷偷歪了歪视线，可也就是这一瞥却突然变成了四目相对，两个并列而站的人像触电般不约而同地缩了回去，张玲隐隐觉得自己的气息有些不稳，脸霎时间烫得发疼。
　　 过了好一会儿班长还没来，于是张玲鼓足勇气决定再看一眼，她对自己说，只一眼就好、只一眼就好。
　　 这一次，他们没有四目相对，可却比四目相对更让人难以释怀，那张沐浴在夕阳下闪着金光的侧颜，深深地印在了张玲的脑海里。虽然只有一眼，可她却奇迹般地记住了他的眉，他的眼，还有缓缓勾起一抹嘴角，记住了这个略带稚气的清爽男孩。
　　 “后来呢？”说到这儿，她好像是故意卖关子一样停了下来，我急忙问道。
　　 “什么后来？”
　　 “就是你们之后怎么发展的啊？”张玲这样的明知故问让我有点焦虑。
　　 “还能怎样，在一起了啊。”她摸着茶杯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这么随便啊？这就在一起了？”我大吃一惊，嘴巴张得老大。
　　 “不是那个在一起，是坐在一起，”她生怕我误解又解释说，“以后上课就坐在了一起。”
　　 “这样啊……吓我一跳。”
　　 我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但不经意间发现，她的眼角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光，像极了画上那不断飘落的雪花——虽然忧郁却又孤注一掷、大义凛然。
　　
　　 四
　　 张玲自己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就成了固定的同桌，而每天清晨，她的桌子上都会放着一盒面包外加一袋牛奶。
　　 她给他补习英语，他教她数理化，两个人都在为不久后就要到来的晋升考试努力着，在旁人眼中，完全就是一对羡煞旁人的“金童玉女”——可张玲告诉我，那个时候她可没有想过这么多，她对他仅仅是好感，远没达到厮守的地步。
　　 在一次非常重要的模拟考试之后，队长把张玲喊到了办公室，一股不好的预感瞬间袭上心头，站在办公室里的她从头到脚凉成一片。
　　 “张玲，你的表现和成绩都很好，可我们连队女兵只有一个考试名额，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队长避开她的眼有些于心不忍地说。
　　 那一刻她似乎又一次回到了体检那天，有一种努力付诸东流的悲伤感。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地办公室，又是怎么坐回了座位上。
　　 那个女孩叫张燕，整天闷不出声地坐在学习班里，她们两个人的总成绩仅仅相差了0.5分，只有0.5分而已，难道说自己做了这么多终究是要败给这没有四舍五入上去的0.5？
　　 “怎么了？”察觉到身边人的不对劲，万毅清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就连张玲也不明白万毅清竟会有这样的能力，仅仅三个字就让她的眼泪如决堤般涌了出来，于是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眼前人，吐露之后心里蓦地有一股莫名的畅快。
　　 “没关系的，你一定可以的。”说着万毅清把手覆在了张玲的手上，一股只存在于右上上的温暖，一时间竟扩而大之，把她整个身子都包裹了起来。
　　 “你就是在那一瞬间里爱上了他？”听着这熟悉的桥段，我懒洋洋地问张玲。
　　 “不，没有。”她斩钉截铁地回答，速度之快迥异于之前。
　　 “为什么？他紧紧牵住你的手，你也没跑开，这还说没有？”我甚至能感觉到我的眉毛被我挑上了天。
　　 “不管怎样，真的没有，”她露出了无辜的眼神，像受伤的小兽，“那一刻我只知道我的手掌冰凉，而他的手好暖，好暖。”
　　 不得不说，张玲的运气真是好到令人费解的地步。这一次，她成功拿到了考试名额，因为连队为了她又申请下来一个名额。
　　 得知消息的一刹，那她又一次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队长办公室——这一次是兴奋过头了——她只想把消息告诉万毅清，毫无保留地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
　　 “怎么了？”埋头于练习题里的万毅清，注意到张玲站在身边露出的那诡异的笑容，不由得问道。
　　 “走走走，出去说。”张玲抑制住兴奋小声说，毕竟大家都在学习，她怕自己忍不住自己的兴奋叫出声来。
　　 “你们这样男女直接出去不怕被发现吗？”我问张玲道。
　　 “他带我去的一个地方，那里没人，旁边是个很大的垃圾桶。”她回忆说。
　　 “你都没注意你们去的地方吗？孤男寡女黑灯瞎火啊！”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
　　 “我才没想那么多，当时就想和他说这个事，没注意……”
　　 说着她便陷入了回忆。也许那一天晚上的巧合其实是必然，那样的天时，其实是万毅清努力营造的结果。
　　
　　 五
　　 “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听完张玲的诉说，万毅清的嘴角又一次勾起了那个她熟悉的弧度。
　　 “你把嘴里的口香糖吐了。”万毅清突然说。
　　 “什么？吐口香糖？”张玲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做了。
　　 就在她吐完要把头扭回来的那一瞬间，她的头猛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挤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里，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耳边那颗心脏剧烈而快速的跳动声。
　　 “张玲！我……”万毅清急促的话语似乎是从胸腔中迸发的，直震得她耳根疼。
　　 但根本不等张玲回答，万毅清猛地把她从怀里拉了出来，紧接着就是一阵生涩却激情澎湃的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