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以前坐飞机总是那么兴奋，每次都是想方设法弄到靠近舷窗的位子，她喜欢看到白云从机翼掠过，这时，她会产生幻觉，她骑着马奔驰在蓝天上，追逐着变幻的云翳。
　　 今天，她却没有这样的心情，离开A城太久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她有太多的感慨，有着太多的回忆。
　　
　　 一
　　
　　 文雍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出服装厂大门时回过头来热辣辣地看了梦华一眼，说道，有什么困难就到县政府找我，县政府就是为你们这些企业的娘家。
　　 梦华被这热辣辣的眼睛灼的不自在，她的身躯微微地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她不敢和文雍对视因而避开了他的眼睛，出于礼貌也是真心她说，谢谢文县长对小厂的关心。
　　 文雍是副县长，梦华按照时下的习惯将副字省了。
　　 文雍哈哈一笑，谢什么，记得找我哦。
　　 梦华目送着文雍一群人远去，她莫名的有着如释重负的感觉，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和文雍是第一次见面，照理说不会有成见横隔在他们之间，难道是那些未得到过证实的传言吗？也许是，那些传言也许不会是空穴来风。
　　 她当初就不赞成邀请文雍他们到这个小厂来检查，可子健一再坚持，说他好不容易疏通关系才请动这尊菩萨怎能拒之门外呢。子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让她心软，她想不就是来看看吗，说不定还真能解决些问题。
　　 刚才，你为什么不留他们呢？子健抱怨梦华不通人情事故，他多次使眼色梦华就是装作看不见，不要心痛那几个饭钱，有许多问题不都是在酒席桌上解决的？这喝着喝着感情就近了，再大的事情都不是事情，何况我们的事情在他们那儿都是小事情。
　　 子健开导着梦华。
　　 梦华不是心疼饭钱而是不想抛头露面去应酬，但看着子健可怜巴巴的样子梦华心软了，她豁出去了，不就是一顿饭的时间，众目睽睽之下能有什么事，打定主意的梦华对子健说，好吧，我去请。
　　
　　 二
　　
　　 梦华毕业于服装设计系，她的理想是创出属于她自己的服装品牌，幸好有子健为她圆梦，子健是她的男朋友。
　　 她和子健办了一个服装厂，说是服装厂，那是给自己一个希望，因为服装厂只有几个工人和几台缝纫机，虽然这只是一个手工作坊，但这是梦起飞的地方。
　　 梦华需要资金，需要厂房，需要政策扶持，这些对别人来说也许不是难事，但对梦华来说却是一个个难以逾越的沟坎，如今子健给她铺平了路她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她到了县政府，文雍见到梦华时笑了，笑的很暧昧，他对梦华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文雍给梦华沏了一杯茶，梦华接过茶杯时，感到文雍轻轻的捏了一下她的手，这是一种露骨的轻佻，也是一种带着某种意图的试探，梦华想装作不在意，将他理解为一种无意识，可她难以欺骗自己的感觉以至难以克制内心的厌恶，她本能地缩了下手，茶杯的水倾泻了出来，文雍被烫的咧了一下嘴，他掏出手绢擦着手，眼睛依然没有离开梦华娇好的脸，他在等待梦华下一步的反应。
　　 梦华想到她来的意图，强迫自己回复了平静，但那句对不起终没有说出口。
　　 梦华倾诉的时候，文雍的两只眼睛不停的在梦华身上游弋，那火辣辣的眼光似乎在一层层的剥去梦华的衣服，梦华虽然周身不自在，但还是强制自己说下去，她告诫自己，看就看呗，又少不了一块肉。
　　 这种场面文雍见的太多了，都是一样的开场白，不管来找他的人抱着什么的样的目的，最终都会向着他设定的方向发展，文雍很有耐心，他始终含着微笑给人一种亲切感。
　　 这微笑给了梦华某些鼓励，使她有了叙述下去的勇气，她有了某种幻觉，她的所有问题都会在她讲完以后在文雍的帮助下得到圆满的解决。
　　 文雍期待的场面哪怕是半句允诺都没有出现，他并没有因此而失望，一部精彩的剧才开始，女主角才刚刚登场，他是导演，剧情会按照他的编排进行。
　　 你可能找错地方了，文雍在梦华叙述停顿的时候说，我可以介绍你去某某办，他们是负责对外招商引资的，不过你是属于本地企业，想解决你们的困难可就有难度了。文雍说话的时候观察着梦华的反应，他看到梦华的脸上红晕退去变得有些苍白，他很满意，这是他要的效果。
　　 我爱莫能助，只能表示遗憾。文雍说。
　　 梦华感到失望，但她还是想做一下努力，她说，你是县长，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吗————文雍拖长的声调，他是在给梦华思考的时间然后做出反应。
　　 破折号后面的潜台词梦华并不想知道，所以她没有等下文而是失望地走向大门，这可不是文雍想要的结果，他说，请等一下，办法不是没有，只是得慢慢想，如果你有时间，我请你吃晚饭，到时说不定会有惊喜的。
　　 副县长请吃饭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可梦华就是不领情，她知道文雍的话里的暗示，也知道这里面的潜规则，她从文雍的目光中读懂了饭后可能会发生什么，她强制按下了心中的不快，还是礼貌地说，对不起，我晚上没有时间。
　　 那就改日吧。文雍显得很大度。
　　 梦华明白，只要她退一步，答应了文雍的要求，她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可梦华有自己的底线，她宁愿梦破碎也不愿越雷池一步。
　　
　　 三
　　
　　 走出县政府的大门，梦华才想起她此行的目的是来请文雍吃饭的，刚才的机会多好啊，她完全可以顺着文雍的话用带点撒娇的语气说，哪能让县长破费呢，今晚我请客，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只要她放下身段就可以收到不同的效果，梦华懂得这个道理，可她就是不能像有些人那样放下自己的身段，她看不起那样的人。她想起文雍送她出门时的眼神同样是失望的心里便有了某些快感，脸上的乌云也因此一扫而光。
　　 子健得知这样的结果一定会是绝望，怎么可能会爱上你这个不懂变通的蠢女人，梦华完全可以想象的出子健大发雷霆的样子，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梦华在心里说。
　　 子健并没有发火，但失望是肯定的，当她看到子健痛苦的抓住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的时候她也感到痛苦，如果子健冲她发火，将她讲的一无是处她的心也许会好受一些，因此当子健用乞求的口吻对她说就算是为了我你委屈一下，我们将这餐饭请了，我们太需要他们的扶持了。梦华心软了。
　　 梦华不知道子健是怎样请动文雍的，但知道文雍赴宴的原因，不知道内情的人都认为圆梦服装厂的面子大，小小的百姓能请动副县长吃饭就是一个天大的面，是值得炫耀的一件事，当然，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低调的，低调的没有几个人知道。
　　 子健告诉梦华人请好了饭馆也定好了，说这话的时候子健的神色是暧昧的，他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咬着牙承受了，梦华注意到子健的眼神里突然有了痛苦。
　　 天大的委屈能是多大的委屈？梦华展开想象力也没有想出这个委屈有多大，她迎向子健充满希冀和痛苦的复杂目光叹息一声，虽有千般不愿意梦华还是答应了，子健那复杂的眼神也刻在了梦华的心里。
　　 这天的晚宴给梦华留下了终身难忘的记忆。
　　
　　 四
　　
　　 那天晚上文雍似乎喝高了，那张马脸红里透青比往日显得更长，他端着酒杯口齿不清地说，妹妹，陪哥哥喝一个交杯酒。说着，就往梦华身上靠。
　　 梦华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到了雪地里浑身发冷，她下意识地抱紧肩膀抑制着因羞耻和愤怒带来的颤抖，她想拂袖而去，当这个念头闪起的时候，她想起了对子健的承诺，便不着痕迹地向旁边让让，尽量和文雍保持一定的距离。
　　 梦华向子健望去，希望子健能够帮她解围，谁都知道她是子健的女友。
　　 子健似乎也喝醉了，斜靠在椅背上，眼睛似闭非闭，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打量着这一切。他现在比谁都清醒，但此刻他什么都不能做，更不能帮梦华解围，否则，今晚的这餐酒就算白请了，为了即将到手的利益让文雍吃梦华的豆腐，这点亏他必须忍。
　　 梦华的反应让子健的心拎了起来，他担心梦华会做出过激的举动，幸好梦华没有，梦华做的还算得体，她的不露声色让子健放下心来，这时他看到梦华投过来的求助目光变为哀怨。
　　 子健的心被梦华的目光扎痛了，他也不想这样，为了能够得到文雍的企业开创资金他手里能打的牌不多。
　　 梦华的心凉了，她知道子健没有醉，他不帮他心爱的女友解围，可见在子健的心里资金的份量远远超出了她的价值，难道他们的感情在金钱面前如此不堪一击？梦华的眼里似乎有了泪光，她避过脸不去看子健，她不想让子健看到她的脆弱。这虽然只是片刻时间，她想的比一年想的还多，她抿紧了嘴唇，这是她决定做一件事情的习惯，子健惊讶的发现梦华主动的向文雍靠过去，勾过文雍的胳膊，扬起头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这杯酒的苦超过往昔的任何一杯酒，她是和着眼泪喝下去的。
　　 梦华的举动让文雍错愕，错愕过后是欣喜，又一个所谓的贞烈女子在他面前败下阵来，他有些心猿意马，在喝过交杯酒后，顺势在梦华的脸上亲了一口，口腔的臭味熏的梦华想吐，梦华闭上眼，强忍着内心的恶心，她听见文雍在他耳边轻声说，妹妹，晚上给哥留个门。
　　 事情远远超出了梦华的想象，她相信子健也一定听到了文雍刚才说的话，她想看看子健的反应，子健依旧低着头，一副超脱事情之外的模样，难道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文雍的心思不在酒上面了，连说酒喝多了，今晚就到此为止吧，子健热情的邀请他换个地方醒醒酒也被他谢绝了，子健，资金的事咱们明天说。
　　 回去的路上，梦华还在想刚才的事情，她对子健的失望远胜于对文雍的厌恶，作为男人，有几个能忍受别人欺负自己的女人，然而，子健在众目睽睽之下竟能熟视无睹，让梦华不能不对自己的未来担忧。
　　 梦华坚持不坐车，她要走走，她要在夜风的吹拂下理理自己的思路。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将她的身影拉长、缩短，梦华一会走在光明中，一会又融进黑暗里，这多么像她人生的写照。
　　 子健知道梦华还在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便讪讪的对梦华说：梦华，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不给你解围，你懂的。
　　 我知道，你是为了服装厂的发展，难道在你心里服装厂比我还重要吗？
　　 子健有些尴尬，当然你更重要，但服装厂也很重要，那是你的梦想，但我是个没有本事的男人，让你作出牺牲我也很痛苦。
　　 梦华对子健还心存幻想，如果文雍还有进一步的要求呢？
　　 子健没想到梦华会问的这样直接，这让他不知如何回答因而含混地说，怎会呢，你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为了我们的将来你掂量着办吧。
　　 这话的意思梦华懂。
　　 子健将梦华送到楼下就匆匆离去了，望着子健的背影，梦华的心里升起了悲凉，她从内心里看不起这样的男人，她可怜他。
　　
　　 五
　　
　　 回到房间，梦华用最快的速度关好门，落上闩，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将一切污浊都关在了门外，她才有安全感。
　　 回想起宴会上的一切，梦华像吃了苍蝇，胃里便翻江倒海起来，跑进卫生间，尽情的呕吐，倒空了胃，她才舒服一些。
　　 镜子里，卸了妆的她脸色是那样的苍白，比她的年龄至少大了十岁，这还是她吗，当年的韶华渐已逝去，她在子健的心里还有多少份量？
　　 这几年，她想要的事业已经开始起步，这一切都是子健所赐，没有子健的努力她的事业还会是母亲腹中的胎儿，如今这个胎儿已呱呱坠地，她像一个充满慈爱的母亲多么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长大，可在她面前展现的路太难走了，崎岖漫长而且充满了荆棘，梦华的眼睛里露出了迷茫。
　　 她打开了电脑，一幅最新款的服装设计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这是她用自己在大学里学到的知识和这几年摸索出来的经验设计出来的，她相信只要投入生产，离她实现创出中国服装品牌的梦就会近了一步，可她需要资金需要厂房啊，子健是了解这些的，子健帮她不正是为了实现她的梦吗？
　　 为了梦，她必须放下个人的尊严付出了她的一切吗？今天子健的默许使她伤心，文雍的要求也太过分了，子健会是心甘情愿的吗？
　　 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的女人对他不忠，子健也不会有这样的心胸。
　　 梦华猛然惊醒了，她想起了子健忧郁痛苦的目光，虽然只是那么一瞬却是那么刻骨铭心，只是梦华当时想的更多的是个人的羞耻而忽略了子健的感受。
　　 子健，你还是男人吗？你就真的能够那么大度做到视而不见吗？灯光映照着梦华眼睛里闪动着的泪花，晶莹剔透。
　　 梦华明白了子健的心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虽龌龊了一点，可那毕竟是通向捷径的一条路。她去掉闩，将门虚掩着，这样文雍就会毫不费力地进来了。
　　 做人应该有自己的底线，梦华不能容忍自己这样下作，她又重新闩好门。
　　 梦华的眼前又浮现出子健哀求和痛苦的目光，她似乎听到子健在说：牺牲的是色相，换来的是理想的实现，我能忍你就不能忍吗？为了这个梦想她学了服装设计，为了这个梦想子健卖掉了房子给她凑够了公司的启动资金，现在子健再也没有能力帮她了，不，子健这样做也是在帮她，梦华的底线渐渐模糊了，她咬咬牙又重新开了门。
　　 ......
　　 这样三番五次的反反复复，梦华累了，她疲乏的躺在床上，再也没有力量折腾了，直到迷迷糊糊的睡了，她也记不清门是开着还是闩着。
　　 一夜竟相安无事，文雍没有来，梦华分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此刻她只有一门心事该离开了，离开这个她付出了青春的伤心地，她胡乱的将她的所有东西都塞进行李箱，心里有着一丝酸楚，服装厂的后续事情有子健处理，不需要她再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