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山村教育变奏曲(散文)
一
小时候,我最喜欢钻在奶奶的怀抱里,听奶奶讲爷爷教书的故事。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后,抗过枪打过仗,上过私塾,能文能武的爷爷脱了军装,在南山五福涧村当起了老师。那时的山村教育几乎是一张白纸,大人小孩大部分是睁眼瞎,有识字的也是斗大的字认不了几个。说是学校,其实是扫盲班和小学合二为一。白天教娃娃,晚上教大人,忙得不亦乐乎。为了教学,爷爷半年甚至一年不回家。战争年代爷爷在部队,硝烟弥漫,枪林弹雨,奶奶在老家,担惊受怕,受着熬煎。和平了他们却依然煎熬着分居的日子。一家人太想念爷爷了,于是父亲牵着毛驴,驴背上坐着小脚奶奶和牙牙学语的小姑姑,翻山越岭整整两天,来到爷爷教学的地方。奶奶说,那校舍也就是几间土坯茅草房。学生来自方圆十几里十几个村庄,同是一个班的学生,年龄大的已结婚生子,小的还是学前娃。爷爷自编的语文算术教科书,认字写毛笔字,识数打算盘。一支自制“狼毫”毛笔,为学生写了数不清的字帖。他把木棍锯成小段打磨,用铁柱火烧钻眼做成一挂挂算盘,“噼哩啪啦”教会了学生加减乘除。穿着那件打了补丁且早已褪色的军装,爷爷教出了识字识数的学生一茬茬。爷爷为人师表高尚的人格,赢得了众多家长的崇拜认可。憨厚纯朴的村民知恩图报,为他送来黄河鲤鱼、山猪肉、白面大馒头……物资匮乏的年月,爷爷将留下的家长心意都与学生分享!小小的我并没有见过爷爷,但在奶奶的故事里,一位教书先生的高大形象,已深印我心,至今没有忘怀。
二
六十年代初,大姑初中毕业,算是山里文化人了。她秉承爷爷的遗愿,在南山最偏僻的和平村弟家山当了小学教师。那时候大山里的教育依然苦不堪言。一座破庙,一把藤条老圈椅,土台泥墩垫条几。一个人教着五个年级,上学下学迎来送往,老师妈妈是对她的昵称,也是至上的荣誉。粉笔灰为青春美容,红墨水为纤手化妆。一支作为定情信物的钢笔,陪伴她熬过了多少个夜晚,一摞摞作业本上的笔笔红勾,那是一个小学教师的呕心沥血。那时候以校为家是真实的,这个“家”白天由一大群孩子围着,她要教五个年级的课程,中午还得为走读生烧一大锅的开水。晚上在那座漏雨漏风的与教室套间的卧室里,只有煤油灯的陪伴。猫头鹰“咕咕咕”如泣如诉地叫声,野狼“喔——喔——喔——”如小孩般的啼哭声,让人不寒而悚。一天夜晚野狼撞门抓窗户,大姑死死地顶着门……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象到那一刻她是多么害怕,多么无助!但她依然坚持了下来。她结婚以后,调到槐坪小学,怀孕后挺着大肚子讲课的画面,成了我脑海里抹不去的记忆。大姑妊娠临盆才走下讲台,阵痛让她大汗淋漓,回家的路上走走停停……她是一位弱女子,却是一位了不起的山村教师,她的敬业,她对教育事业的热爱执着,在我心田里植下了理想的种子。
三
八十年代初我高中毕业,虽在高考的独木桥上被挤下水,但有幸在南山峪里小学(原西庙小学),当上了民办教师。
改革开放初期,山村教育设施依旧贫乏。一方黑板,一根粉笔,两套教科书,是教师的全部家当。等我满怀信心,走进那座由庙宇翻盖成的校园,面对两个年级30几个孩子求知若渴的眼神,我才知道老师不是那么好当的。校园闹鬼的故事,让我心惊肉跳,夜不能寐。我困惑,自己光有一腔热情,没有金钢钻,怎么揽下了这样的“瓷器”活?我是六零后,念书的年龄正是打倒“臭老九”,提倡勤工俭学劳动光荣的时代。我没有学通拼音,没有弄懂先撇后捺,普通话说得不三不四,毛笔字写得不成体统。这些都是当老师致命的弱点呀!我逃回了家,哭着求救于有些文化的父亲,他没有替我做主,只是微笑着告诉我一个小秘密。他说曾为我算卦问卜,说我命里不务农事,是个文人,还能端上“铁饭碗”。这也许是父亲善意的谎言。我不信邪,却相信命运,骨子里还有一股不服输的上进心。想到爷爷和姑姑执教的经历,我下定决心面对困难,有了战胜困难的勇气。我不信凭我的韧劲和聪明,连小屁孩的课程都学不会。摸着石头过河虽然很辛苦,但边教边学中,也寻到了不少乐趣。我把老教师尊为导师,把教学参考当作吃透教材的源泉。汉语拼音的教法,汉字简架结构的编排,横竖撇捺起笔落笔,以及多音字的声调音变……一道道难关被我攻破。
我所任的二级复式班,一个教室里背对背坐着两个年级。每节课都要妥善安排两个年级不同的教学内容,一节课上下来,口干舌燥,满头满身粉笔灰。每天从旭日东升到日落西山,除了吃饭就是上课。课程表上只有语文数学,苦燥单调。偶尔教一首歌,也是我从半导体收音机或广播里学来的。每当孩子们得知要上音乐课,他们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印象中的体育课,就是老师吹着哨子喊着“一二一”,在校园转圈跑步,按广播操队形散开,伸胳膊弯腰踢腿。那时候学生就是老师的全部。晚上灯下改完作业,还要备课、钻研教材、读书到深夜。有一首学生歌颂老师的歌,是山村教师的真实写照。
“静静的深夜群星在闪耀,
老师的房间彻夜明亮。
每当我轻轻走过您窗前,
明亮的灯光照耀我心房。
…………”
我以美丽的青春作赌,从海绵里挤出水来,用读书点亮双眼。30元的工资,除了生活必需品,剩下的都用来买书和订杂志刊物。一本本书读下去,一本本读书笔记写下来。汗水泡月亮,映出了人格魅力。天道酬勤,我成了学生仰慕的好老师,头上有了老师神圣的光环。让我欣慰的是,通过民师班的学习,我终于转正成为公办教师,手里端上了所谓的“铁饭碗”!
四
九十年代,校园环境、教育设施有了大的改观。课程开全了,学校有了直尺和大三角板,也算有了教具。有了体育器材,也只限拍球跳绳之类。教室里有了图书角,尽管图书是师生捐献的旧书,也为师生借阅提供了资源与便利。
随着小浪底水库移民搬迁,山村教育也翻开了新篇章。学校撤并,我的工作也调入县城小学。由于移民,大量的山里娃涌入城乡。1995年我实现了教好一门课的夙愿,但是班容量戏剧性地增加了,一班由50人到70人,到1998年我所任的班级达到90人之多。天哪!真的无法形容,区区的三间教室,怎能容纳这么多学生!教室里密密麻麻排满了课桌,连讲台边也坐着学生,我是班主任又是语文教师,工作量是多少,无法计算。作文,日记,语文作业,除了精心的教学设计,神采飞扬的课堂,剩余时间全被埋在作业堆里,我窒息,喘不过气来。说真话,我累倒过,哭过,无暇顾及自己的孩子,心里愧疚过,但我没有为自己选择的职业后悔过。我信奉,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用“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来赞美教师一点都不过誉。
时光走进两千年,教育界呼出了“终身学习”的口号,教师岗位有了招聘制度,不学习就不能与时俱进,手里的“铁饭碗”就有被打破的可能……我又加入到进修学习的行列,短短的几年我攻读了高等师范教育,拿到了继续教育大学文凭。随之,三字一话,各项教学技能,都达到了职业的要求。时光如流水,在埋头工作中,我已两鬓斑白。回顾来时路,我彻底明白了“教学”的真正内涵,就是边教边学,人们把老师叫“先生”,就是比学生先有学识。在长期传道授业解惑中,丰满自己,长硬了飞行的翅膀,才有资格称为“老”师。
等二十一世纪的钟声响起,校园硬件设施已有质的飞跃。磁带播放录音,胶片手写绘画幻灯片进入课堂。传统的“填鸭式”、“教师一言堂”的教学手段,已翻片成为过去。校园新生事物如雨后春笋,多媒体教学集声、形、色于一体,它的直观形象、新颖生动,打破了传统教学模式。教师的角色有了转变,兴趣成了最好的老师,学生成了课堂的主人。引导学生自主学习合作探究成了教学的主流。等我熟练地运用电脑下载教学软件,等我用上了推拉白板,等我手中的教鞭变成鼠标,等我触摸点开电子大屏幕,等我看到孩子们微笑着走进校园图书馆,等我目睹学生奔跑在新型的体育操场上……这是前几年小学生想象作文中,未来校园的画面啊!如今已真实地登堂入室,变成了现实。看着优越的学习条件,优美的学习环境,我心灵震颤,激动不已!我的祖国,在一代代人的奋斗中,一步步走向繁荣富强!
五
如今的山村小学,已经实行城乡一体化,实现了教育均衡,资源共享,名师循环。多媒体教室,图书阅览室,音乐室,实验室,电脑室……短短十几年,民办教师、复式班教学,已经成为历史。如今乡村执教的有很多国家政策支持的特岗教师,他们有本科、研究生的文凭,上岗前已学有所长,已有国家任职资格。
徜徉于花园一样的校园,走进漂亮的教学楼,目睹年轻阳光的特岗教师,看着孩子们享受着九年义务教育的优待,一种幸福与自豪的情感漫溢心头。我感怀于乡村教育历经沧桑,感怀于几代人辛勤耕耘于乡村三尺讲台,感怀于教育兴国有我们描绘的风采,感怀于教育设施校园环境史无前例的巨大变化。
长江后浪推前浪,浪花激荡澎湃,我听到了山村教育变奏曲,听到了伟大祖国从贫弱到富强的铿锵脚步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