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横渡博斯腾湖，从白鹭洲到金沙滩，几十公里之外，看不见的湖岸线，是我挑战极限的生命线。早晨，视线凌驾秋风，扫遍阻挡日出的阴霾。仰望博湖，心成大海，托举我微小的身躯飞入水中，开始漫长的游泳。自从离开母亲的身体，从无知到有知，心从简单地跳动到丈量未知和远方，积攒几十年行走的力量，再次回到水中呼吸。跟着一天的时光，去到自己的灵魂深处。
　　 那一天，驾着波浪，手臂随意念生长，长到能够着遥远的彼岸。我想起传说里擒蛟伏龙的英雄，神话中渡海指路的神仙。还有长不大的哪吒，不惧龙王，嬉戏闹海。我跟在他们的身后，与博湖亲密拥抱；又变成湖里的一滴水，与每一滴水生死相依。极限疲劳，灵魂与肉体一会儿重合，一会儿又分离。把皮肤到经脉的疼痛，渗入骨髓的寒冷，当作一种修炼与享受。超越自已，飞在无边的波浪之上，与博湖轻轻对话。告诉它，有了今天的横渡，便与你有了一生无尽的情爱。八小时二十五分钟，再次踏上坚实的大地，再生般钻出水面，站上了水陆交接的湖岸线。这条在夕阳里轻轻摇摆的水线，从此牵挂着我的心海，成为生命的一条标尺。由此出发，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横渡了与北冰洋水系相连的乌伦古湖，游过黄河、长江，东海、南海……游遍所有遇见的湖海河流。每遇一片新的水域，这条湖岸线便浮现心海，撑起我从容面对的胆气。
　　 这条湖岸线，是博湖留驻我心的美丽曲线。每一次来看望，上升一寸，便欣喜几分；下降一寸，就心疼万分。
　　 2
　　 那天告别时与博湖约定，我要上溯天山雪峰，看清冷的冰川滴水成溪，汇溪成河，源源流成一个大湖；从源头追踪，看微小的水滴如何长大，成大海一样。下行塔里木深处，看它流出去的“水孩子”，是怎样的感恩与回报，流淌和生长。
　　 第二年秋天，胡杨如金似火的时候，我如约来到博斯腾湖扬水站，看湖水如何流出，成为一条大河。无论人间还是自然界，这都是一件大事情，就算在新疆这样的大地方，也是一个大场面。何况我与它们有着特殊的亲情。
　　 湛蓝的湖水烟波浩渺，呈现出秋天特有的透彻。层层微波起于天际，如天上之水，垂幕般向脚下涌来。湖水从一个山包分流，左右两边各是一条喇叭形的水道。茂密的芦苇和红柳，簇拥在两岸，为将要成为河流的湖水夹道欢送。这些水克制着将要奔腾的激情，带着滋养万千生命的担当，平静地流向两座先后建成的水闸。闸口是两个巨大的漏斗，不停把湖水打成漩涡，吸入，又送出。我在轰鸣的水声里，听到博湖分娩的自豪与疼痛。心中为它欢呼，又暗暗祈祷：那曼妙的湖岸线，千万别被吸出缺损。
　　 孔雀河诞生了。两条人工河道盛满湖水，并行而去。
　　 我固执地寻找湖水的自然出口。跑到阿洪口，看青青蒹葭，掩映着幽深明亮的水面。博湖原来从这里溢出，形成许多连在一起的苇湖，乌图诺尔、海尔诺尔、古尔温郭勒、查尕拉克其诺尔……直到荷叶田田的莲花湖。这些大大小小有着好听名字的小湖，汇成一片很大的湿地。鱼游兽走，鸟语欢歌，诗意的赞颂，缓慢地涌动……这才是一条大河源头应有的铺排啊！
　　 现在的孔雀河，改由两个巨大的闸口，免除孕育的繁琐直接生成。听从人的安排，增加或减少流量。它不再是一条自由流淌的散漫河流，以水的柔软和强大，成为满足人意愿的“如意河”。丝绸之路通往南疆的咽喉要道“铁门关”，钢铁般牢固的“天下最后一关”，建成新疆最早的干流水库，最大的水电站，为五县一市的人们输送光明与动能。完成重大使命的孔雀河，顺便滋养出阳光与水滴重合的绝世香梨，让库尔勒享有了“梨城”的美誉。还在这座城市反复回旋，留下闪闪灵动的环城水系，让这座沙漠边缘的城市充满水色葱茏的诗意。然后再去与塔里木河相会，一路浇灌无尽的生长。
　　 3
　　 塔里木河是大海嫁得最远的女儿，把它嫁到塔里木这个翰海茫茫的家。孔雀河被列为塔里木河向心水系的一支，真正的身份是塔河下游相互依偎的姊妹河。它们有各自独立的河道，在亿万年漫长的岁月里，几经合分，共同养育着这里的生灵。
　　 魏晋前，塔河由普惠流入孔雀河道，两河合流从北注入罗布泊。那时人们耕种了不多的田地，罗布泊“广袤三百里，冬夏不增减”。魏晋之后，楼兰国衰亡。塔河重回故道，孔雀河也从尉犁下面的铁门堡，经依列克河流入塔里木河道，从南流经台特玛湖、阿不旦、喀拉库顺湖，最后注入罗布泊。上世纪初期，塔河在英买里冲宽了灌溉草场的渠道，形成拉依河，再由普惠进入孔雀河，沿魏晋后干涸的铁板河北入罗布泊。五十年代，人们在英买里的拉依河口筑坝，塔里木河再回故道，孔雀河与塔里木河分离，分别由各自的河道流入罗布泊。此时罗布泊仍有广阔的水面。《山海经.西山经》曰：“不周之山，……东望泑泽，河水之所潜。”说得是罗布泊潜入地下，成为黄河之源。《史记》《汉书》《水经注》皆附会其说。直到近百年，才真相大白。黄河是一条现实的河流，也是中华文化源流的母亲河，由此说来，塔里木河和孔雀河，与黄河的文化源头密不可分。我在历史的河流里，读到了和它们更多的亲情，更加牵挂它们与人类共同的命运。
　　 人类在征服自然的道路上成长，往往想长得更快，得到更多。有时难免冲动地想凌驾自然之上，反倒欲速不达，破坏自然也被自然打翻，招致两败俱伤。这恰恰也是人类长大绕不过去的路程。
　　 上世纪六十年代，塔里木河与孔雀河里的流水，诱惑着人们饥饿的眼睛，把开垦、灌溉与丰收的关系看得过于单纯。耕地像风一样扩展，河水被干渴的田地狂饮而去。普惠大坝和阿克苏甫大坝相继建成，截断了孔雀河与罗布泊的联系。恰拉水库和大西海子水库，使塔里木河也衰弱到无法向下游流动。台特玛湖干涸了，喀拉库顺湖干涸了，罗布泊也彻底干涸了。面对三个大湖最后干枯的眼睛，两条河古老的下游河道，伤痛到流不出一滴苦涩的泪水。
　　 我在一片河水远去的沙漠，看到了胡杨之死。那样惨烈，那样难忍。一大片站立和倒下的胡杨，像一尊尊顽强不屈的雕塑。枝叶没有了，树皮剥落了，躯干残裂了，还原成一具具剥去肉身的骨骼，坦露出各自生前身后的故事。像龙，像虎，像狮，像海豚，像强壮的汉子，像智慧的老人。它们在呐喊、在诉说、在沉默。走近它们，让人生情，令人起敬。这些死去的胡杨，倾诉着超越物种的忧伤和奋争，我的心里一阵一阵复杂地泛潮、疼痛，眼泪对着这些树的魂魄流淌。
　　 一个硕大的沙包上，我又看到了胡杨之生。一棵苍老的胡杨，树干扭曲着干裂的斜纹，树冠被狂风折断，倒垂下来，弯曲成一个不规则的拱形。大部分树枝干死了，少数几枝活着的，依然乐观地抖擞着金子般的叶片。躯干折断处，挂着疙疙瘩瘩的胡杨泪，泪痕中竟然长出一条鲜活的嫩枝，酷似即将死去的老爷爷双手撑地，用枯槁的脊梁顶起刚刚出生的小孙子。它还尽力昂起头，看着身旁一棵年轻的胡杨。沙包上散落着一层残枝树皮，沙包里深埋着代代相连的树根。千年不死的胡杨，下承祖根，上举儿孙，一棵便是一个顽强的族群。
　　 胡杨的死与生，让我看到了沙漠的极端与残酷，对水有了更加急切的渴求。
　　 水是生命之源，在塔里木盆地，水的流向，决定着生命的走向；有多少水，决定有多少生命。是水决定着人的生存状态，改变着人的生存方式，以及历史与现实的衔接和延伸。一座城市，因为有河而灵动；一片土地，因为有水成为绿洲，才有了旺盛的生命。失去了水，土地就会成为沙漠；水告别一片土地，生命就会同时消失，这里就会荒芜到与生命产生相当的距离。如果人非让一个地方得到更多的水，另一个地方就会死去，死去的沙尘就会飘荡在活着的上空。
　　 沙漠的残酷令人生畏，也让人警醒，极端的残忍激发人极端的决断。幸好时间不算太久，人们还来得及痛苦地回头，补救自己的过失。向塔里木河下游输水，让台特玛湖恢复生机。我这才明白，博斯腾湖出水口，那两个闸口张着大嘴，是为几百公里之外的台特玛湖解渴。
　　 可是，我仍然看到，有人在沿河的滩地开荒。丰收的棉花，让种植的主人，快乐地漫灌自己的田地。我到阿克苏，喀什，和田，到处看见新开的田地。到了阿拉尔，喀什噶尔河、阿克苏河、和田河三河交汇的地方，没有看到塔里木河汇聚成大水浩淼，汹涌澎湃的壮阔，只看见人类精心修建的水利工程。走遍塔里木盆地的所有地方，游遍见到的所有河流，观察它们的容貌，感知它们的脾性，不得不伤心的承认，塔里木河上游的支流水系，早已与它貌合神离，有的甚至彻底断绝了联系。
　　 事情明白了，是博斯腾湖的水，拯救台特玛湖和塔里木河下游的生态。我的心在疼痛，穿越千里，都能看见，那条湖岸线，正在无情地下降。虽然有开都河源源流入，也不能完全确保它不会重蹈罗布泊的悲剧。
　　 再去看望博湖，果然应证了我的担心。它真的是一副病痛深重的模样。金沙滩不再是金色的沙滩，湖水快速下降，露出水下沉积的污秽，还来不及让新生的芦苇遮蔽。此岸与彼岸之间，起码缩短了三分之一的距离。我到湖里游泳，水里散发着含混不清的咸涩味道。
　　 我不能报怨博湖不堪，只能为人类的行为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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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塔里木河的水多了。树叶金黄的季节，我又一次沿河行走。黎明时分，站在塔河岸边，抬头看正在暗淡的星辰，低头看静静流淌的河水。塔里木河不再疲弱，真正显示出一条大河的气魄。浑浊漫溢的河水，浩浩荡荡。我到对岸沙山上去看太阳升起时的大漠胡杨，看晨光里塔里木河长满胡杨的美丽河湾。一大片水淋淋的滩地生机盎然，直到极目以远。委婉曲折的塔河分泌出的无数水潭，在静谧中滋养出高大的胡杨，丛生的芦苇，以及隐于其中的生命欢动。
　　 站在水边的胡杨一派威势。同一根部，几条躯干同时长起，像几个站在一起的兄弟。每条躯干枝叶盘虬，相互茂密地交织为一簇，被透着反光的金色树叶笼罩成一个整体。一簇又一簇，躯干各自独立，树冠枝叶相拥，聚成一个强盛的家族。
　　 这一夜，我在胡杨林里露宿，帐篷撑在横跨塔河的小桥。轰轰隆隆的水声从身下滚过，在我安然入睡的梦中，成为震耳欲聋的大地生长。
　　 曾经截断塔里木河主流的大西海子水库，已经接近一个自然的湖泊。水天相连，芦苇成荡，坦然辽阔的样子似乎从未犯错。我惊讶它的水，如同婴儿无邪的眼睛，清澈透明。通过大坝的闸口，纯洁天真地向外奔涌。凉凉的水气迎面而起，湿润了呼吸，给心里传递了极大的快乐。我跟着塔河，在胡杨金灿灿的欢歌中，直奔台特玛湖。
　　 啊，远远看见一片无边的蔚蓝！
　　 公路在湖水的中间，汽车像小船穿行。水面无涯，草木丛生，鸥鸟成群，完全是自然生态的景象。
　　 我带着博湖的亲情，看望台特玛湖。站在湖边，感慨万千。回首遥望博斯腾湖，既然塔里木河进入丰水期，台特玛湖的水面大到历史之最，那里一定也是一派丰盈。
　　 我不禁叹服塔里木河的成熟与宽容。看见人类停止犯错，做出“封河育林、轮段禁牧、洪水漫溢、禁止凿井”的改过行为，仅仅几年的时间，就恢复了少女般美丽纯洁的形象。人类没有任何理由，再来伤害这条无私的母亲河。攫取的同时，更要懂得感恩。
　　 再次见到博斯腾湖，终于长舒一口气。湖岸线淹没了全部沙滩，与曾经远远的绿色直接相连。
　　 距离那次横渡，整整过去了十五年。我带着心中的牵挂，无数次地来到，这一次，终于看到它最大的水面，最美的容貌。我像婴儿投入母亲的怀抱，偿着湖水淡淡的甜味，再一次尽情地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