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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幻想家(散文)


作者:指尖 举人,411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98发表时间:2019-10-29 23:43:58
摘要:窗外,一轮摇摇晃晃的月,照着颠荡不止的岁月,和她面前的一切。

许多年前,我的身边隐匿着一群幻想家,看起来,他们并没有比我更聪明,或者更好看,但不得不承认,他们比我更勇敢,更笃定,好像自降生于世,便懂得在怎样的场合,把握瞬间稍纵即逝的灵感之焰,让幻想的翅膀飞得更高。小翠,就是其中的一个。她是个沉默的女孩子,从不跟我们交头接耳,勾肩搭背。她孤单得像个叹号。她背着一个打补丁的蓝花书包,低着头,垂着眼,有点羞赫地跨过门槛,脚步缓慢,身体僵硬地进入铺满青草的砖地上。这些草,是我们利用课余时间为学校的兔子们准备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被老师铺在了教室地上。人年少时,不懂得躲让,也不懂得拿捏,于是,每个进教室的人,都会不自觉地用脚将门口的草勾到里面一些。放置了一夜的青草,已失去原有味道,演变成一种略带呛人的土腥味。每个进入教室的人,不久就变成了一只兔子,两眼发亮,鼻翼翕动,口舌生津,身上氤氲着浓郁的腥味。小翠被老师叫起来的时候,头就要缩回到胸腔里去了,这样,她的两个刷子般的小辫,很尽职地充当了兔子的耳朵。那时,她的头顶之上,正漂浮着无数我们看不见的光圈,形状各异,大小不同,但没有人认出,那是小翠作为幻想家所要具备的神力。所以,我们听不到她呢喃般的语气,我们像一群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青草中的饥饿的兔子,正发出贪婪的咀嚼声。
   直到老师拍响了黑板擦,梆梆梆,一块白色的粉笔头准确地敲在一个男生的脑壳上,小翠被惊醒的同时,我们也被惊醒了。于是,我们极不情愿地亲耳聆听到幻想家小翠,怎样从一只带着腥味的兔子,变成一个头戴昭君套、身穿花绸衫、脚蹬三寸绣花鞋的地主婆。但那分明不是小翠,而更像故事里的人物,她为万恶的地主出谋划策,并协助其欺压长工。我们亲眼目睹面前脸色彤红的小翠,在瞬间极其庄严、虔诚的样子,作为对幻想家的见面礼,我们用哄堂大笑来烘托这种飘飘欲仙的气氛,仿佛未来已经扯到眼前,而小翠并未站在青草里面,她的头,慢慢地抬起来,耳朵消失,然后,前蹄变成双手,她扭过头来,她说,她是幻想家地主婆。
   如果不是吉祥碰掉了我的钢笔,我会依旧迷茫地观望一只兔子进化成人类的过程,可惜,我不得不从青草里扒拉出银色钢笔,并无比悲伤地盯着歪斜的笔尖。在确认它彻底失去写字功能后,我用冒着仇恨怒火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吉祥叠加在一起的门牙。那一刻,我像被小翠传染了一般,很快就成为另一个没有被戳穿的幻想家,在那里,我已经将吉祥打翻在地,而他变成了一只缩头缩尾的兔子,蜷着身子,瑟瑟发抖。
   所有正在生发的秘密事件,老师并不知晓,或者懒得知晓。他快速踏着青草跨出门槛,鞋边沾满了绿色的汁液。我们刚刚在小翠的美梦中徜徉,且留恋着那陈朽的旧时光味道,都张着嘴,大笑。而另一个事件,突如其来,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支坏掉的钢笔。我的怒火从嘴里喷出,泪水顺势而下,水火无情,或许就是这个样子?没有答案,我只是像一个燃烧的火球,朝着瘦弱的吉祥滚过去。显然,吉祥是惧怕了的。班长说,你要赔。吉祥咬了好几口唾沫,然后,脖子一挺,头一歪,不赔!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怕母亲的训斥、父亲的责怪,要知道,那支钢笔,用一块多买的呀。后来他们安慰说,等小翠成了地主婆,赔你一支吧。
   小翠一天天长大,十四岁初潮,十五岁初中毕业。
   夏天,温河清喧喧的流水,像一双洁净透明的双手,轻轻抚摸过辽阔大地。因为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她便每天到河边洗衣。所谓女大十八变,虽然尚未十八,她已变得极其灵动。她将鞋袜脱去,白皙的双脚踩在水里,于是许多人都知道,小翠有一双好看的脚啊。乃至有的婆婆用无比羡慕的语气说,这要是搁在从前,将会被裹成一双多么如意的小脚啊。这时候,小翠的幻想,已不再是地主婆了。她又经历了成为一个工人、女军人、唱戏者的幻想过程,每一次,都毫无保留、毫无羞愧地公诸于众,且不管不顾人们的嘲笑。她说她已经看到自己戴着无檐帽的光辉形象,她穿着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或者绿色的军装,更多时候,她的脸上扑满厚厚的白粉,画出眉眼和嘴唇,拖着长长的水袖,咿咿呀呀地练声,那时,她的眼睛之中流光溢彩。她极其享受这样的幻想时刻,她虚构描摹着一幅绚烂的画面,并深陷其中,沾沾自喜。一切皆有可能。
   十六岁的小翠,作为保姆的身份,而不是幻想家的身份,去了北京。没有人知道她在北京的真实样子,她用信件维护并发扬着她幻想家的身份。在信里,她极其详细地描述了天安门前的情形。我们知道了世界上真的是有金水桥的,而天安门广场大,比所有的操场都要大十倍。信里,夹了一张穿着军装的照片,她的脸上挂着不自然的嫣红,跟帽檐和领上的五星发出同样耀眼的光芒。
   几年后,她从京城归来,脸色白皙,目光流荡,穿水红的西服,直筒裤,猪皮皮鞋,最另类的是,将一根马尾辫梳在了右耳的上方。但这些并不足以被羡慕和效仿,令人青眼有加的,依然是她身上源源不断的幻想特质,那种异于常人的大胆和勇敢。在她的屋子里,贴满了《小花》的剧照,她指着那个笑成月牙般双眼的明星说,在北京,有人曾说她长得像画报上这个演员。那种少年时期曾被我们忽略的隐隐绰绰的光圈,再一次降临小翠头顶之上,仿佛一顶皇冠,我们依旧看不见。在那里,小翠成为晓翠,或者翠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小翠说她要考电影学院,成为一个明星,演遍所有的中国电影,成为比那个演员更有名的明星。她会演革命者,参加极其危险的地下工作,当她被叛徒出卖,在监狱受尽凌辱时,依旧坚强不屈,闭口不言。她演淳朴的村姑,在劳动中,被英俊的青年爱上。而她说的更多的是,要演北京青年,得遇华侨,穿金戴银,走遍祖国山河,然后在海外定居。其时,我们为生活备受煎熬,工厂的工作极其枯燥,有些人已过早地成家,成为别人的父母。而更多的人,正赶往相亲的路上。小翠的心仪对象,是电影里的赵永生,他要跟翠姑在一起,这是所有人的愿望。而小翠已经无数次地在幻想中与赵永生相遇,即便最终她嫁给了一个不止名字跟赵永生南辕北辙,长相更是惨不忍睹的男人,她对赵永生的幻想并没有熄灭。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对于远处的人物并不在意,所以小翠的老公,也并无嫉妒或者猜忌,乃至纵容小翠将赵永生的剧照贴在床头,或者在夜晚的灯下,跟小翠一起看那个长得没有任何一点挑剔的男人。小翠闭上眼,用手一点一点地摸着老公的脸,说她感觉就是在摸着赵永生的脸。直到孩子降生,小翠才暂时截止了当演员和嫁给赵永生的愿望。
   真实的生活,更像一个巴掌,左脸右脸,轮番轰炸。但所有这些,都不足以让小翠的幻想破灭。她在北京当保姆,伺候老人,打扫卫生,吃过很多没有见过的菜。据说,鸡鸭鱼肉,天上飞的,地下窜的,水里游的,只要你拿到她眼前,她都会将它们做成锅中美食。她纵容老公去开一家饭店,自己去当大厨,他们要做出色香味俱佳的美味佳肴,做川菜、粤菜,鲁菜,不止要做到县宴省宴,还要做到国宴的地步,闻名于世,不可替代。她说她要穿质地最好的工作服,要世上最高级的厨具和灶台。老公盯着她红彤彤的脸说,给我做口饭吧,我要出车了。小翠就怀着这样美妙的心情,给老公烙了一张黑乎乎的玉米饼,并对老公说,简单的饭从来都不值得用心做,等咱开了饭店,每天给你吃香的喝辣的。老公看了她一眼,转身爬到租来的柴油车上,车上已经装满了煤炭,他要用一天一夜时间,将货送到陕西。车下冒起了黑烟,小翠透过黑色的烟雾,恍然看见了窗明几净的高楼大厦——首都北京。
   幻想像一棵树,在年月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如果我是小翠,或者我也会过她那样的生活,住在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幻想高楼大厦。吃着泡面,而幻想佳肴。幻想仿佛她的真身,或者是慰藉,令小翠深陷红尘,又极其清高。她幻想的频率越来越多,如果看一下午电视剧,她会设身处地将自己置于其中留恋不舍,她成为任何一个与自己不同的女人,过着电视里的生活,并落下旁人的泪。每当此时,小翠总是看见自己身上,平添了许多来自他人的陌生动作,比如,咬嘴唇,或者噘着嘴笑,甩头发,或者扭屁股。
   在她的三十岁上,她幻想一个男孩的到来。她已经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主婆生活,但并无察觉。她只是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孩童,他稚气的声音从某个角落里发出。她在夜里,对老公说起他们未来的生活,儿女双全,生活富足。更重要的是,老年时,儿孙绕膝,极尽天伦。他们那时垂垂老矣,却精神矍铄。他们一直在喝一种长生的药丸,那是他们祖传的秘方,没有人知晓他们长寿的秘方,他们会看着他们的后代,无穷尽地降生,长大;他们也会看着外人,无穷尽地生老病死。
   她就在日日的盼念中生下二女儿,但小翠的失望并不比老公多,当这个身体发福的男人,在烟雾中叹气的时候,小翠已经生出了新的幻想,她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儿,说要培养她们成才,当演员、明星,跳舞、弹钢琴,上天终究会垂怜爱幻想的人,当然也会成全,她已经极其详尽地描绘出一副未来图景,堪比梵高的向日葵,比星空更灿烂。
   她的老公依旧缩在角落里,一个听惯幻想的人,耳濡目染,最终也会相信幻想,但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他越来越相信小翠的幻想,但依旧没有被训练成一个标准的幻想家,或许是他天资愚钝,慧根太浅?也或许,男人身处社会的压力,让他永远也无法耽于幻想。这就使得他的人生充满遗憾,他就在这样的遗憾中,结束了生命。那是一个意外,也或许是必然,对于死亡来说,它永远不会选择错误的时间。那几年,小翠也越来越富态,大女儿勉强考上职高,二女儿刚刚小学毕业,她们并没有契合小翠的幻想,而是极其随众地长成。有一天,小翠在电视里看到了宋庆龄,她在镜子里,将自己的头发绾起,闭嘴一笑,走到门外,问邻居,你说我像不像宋庆龄?
   宋庆龄三十二岁守寡,小翠四十岁也守寡。似乎一夜之间,幻想的翅膀便要折掉了,她强撑着自己,看到死去的丈夫的模样,幻想中,她站在奈何桥边,脚下是汹涌的黑水。孟婆是一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她不慈祥,但也不冷峻,她寻常得就像世间任何一个老太太。但小翠终究不敢走上前去搭话,更莫说打听,越是平凡,看起来没有杀伤力的事物,越是危险。小翠几十年的生存经验,让她无比灰心地回到现实中来。
   凤凰落架不如鸡。从此小翠的生活步入另一个轨道。她找到去小饭店洗菜、洗碗的活计,蹲在地上,大冬天,双手皴裂。偶尔,需要她帮忙做包子,她才知道,一个包子需要18个折,她突然就对自己生出羞愧之心。后来她又去做蝴蝶,玉米芯剪成小段,将鸡毛用胶水一点一点地沾到上面,胶水呛人的味道让她不停地打喷嚏。人们说,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但很快,她的女儿们就长大了,她们当然没有成为小翠幻想中的任何一种社会人,她们只是到处打工,商场导购,或者去美容院做技工。生活让小翠的灵感之焰渐渐熄灭。
   五十岁的小翠,消瘦,头发花白,走路轻飘,当她失去了幻想家的帽子,突然变得很轻,很小,像地上的草和灰尘。她渐渐发觉,所有自己曾经幻想过的未来年月,跟过去经历竟然是重叠的,严丝合缝,没有一点违和感。这一发现,让她大吃一惊。
   每当深夜,消失了幻想的小翠,都会焚香沐浴,点燃蜡烛,端坐桌前,闭目冥想,她看见了所有年月里的自己,作为地主婆的,作为刘晓庆的,作为宋庆龄的,但她从此再没有说出任何一种未来的幻想,一来无人倾听,二来也无勇气。与其奢望未来,莫若重温记忆;与其幻想,莫若睁眼看清当下。小翠落下了混浊的泪水,她的表情极为复杂,既有对自己神力消失的惋惜,也有对终于不用使用幻想法术的释怀。窗外,一轮摇摇晃晃的月,照着颠荡不止的岁月,和她面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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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翠,一个沉默的普通农家女子,曾孤单得像个叹号,但她好像自降生于世,便懂得在怎样的场合,把握瞬间稍纵即逝的灵感之焰,让幻想的翅膀飞得更高。自小翠十四岁起,直到五十岁,作为一位旁观者,作者一天天、一年年地见证了小翠——这个幻想家所萌生出的种种幻想:譬如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主婆,抑或成为一个工人、女军人、唱戏者。后来,长大成人的小翠又幻想要考电影学院,成为一个明星,演遍所有的中国电影,成为比名演员更有名的明星。及至嫁人,小翠还无数次地幻想与那个长得没有任何一点挑剔的男人赵永生相遇,甚至纵容老公去开一家饭店,做出色香味俱佳的美味佳肴,不止要做到县宴省宴,还要做到国宴的地步。到生育两个女儿后,小翠又幻想着要将她们培养成演员、明星,去跳舞,去弹钢琴……然而,到四十岁守寡时,似乎一夜之间,小翠幻想的翅膀瞬间折断。到五十岁的小翠,再没有说出任何一种未来的幻想。残酷的生活、颠荡不止的岁月终让她明白,与其奢望未来,莫若重温记忆;与其幻想明天,莫若睁眼看清当下。作者高度关注社会底层人物的命运遭际,以小翠作为典型代表,既书写了她们不甘于命运安排的极力抗争,更揭示了生活残酷无情的本来面目,其中,还夹杂着对小翠这样小人物的嘲讽与同情。作品选取一个典型代表,从小角度切入,表现的却是一个大主题。文章主旨凝重,思想深刻,尤其对小翠内心状态的发展演变描写得十分细腻传神。结尾对月亮的描写,言有尽而意无穷,如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一篇形似小人物传记的精彩文字,流年倾力推荐共赏。【编辑:思绪飞扬淡墨痕】【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1031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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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19-10-29 23:48:43
  作品高度关注底层,关注小人物的命运,读罢,一声长叹。问好指尖老师,感谢赐稿流年。
思绪飞扬淡墨痕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9-11-03 23:04:3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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