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汤泉与艾香(微小说)
一
汤泉九十多了,已是暮年,离人不行。生活问题是当务之急,要尽快解决。三个孩子都读过大学,事业有成,有房有车,养名犬,条件不错。知书达理,讲孝道滔滔不绝。却都亮出种种无奈:工作忙,体质差,经常不在家,有下一代……轮流赡养不现实。请护工无人监督,担心花钱做不好。苦思冥想,争执三天三夜。终于达成协议:送养老院。
汤泉曾是大厂领导,年年先进,名噪一时。总工会光荣榜,市报版面上,都曾有过彩照。那时,三个儿子小,大红喜报敲锣打鼓送到家,曾昂首挺胸竖起拇指:“嘿,我爸!”
几十年过去,光环淡化。甭说领导别人,手抖动得连送饭都难送到嘴里。经常小便失禁,浑身臊臭。脑筋时好时坏,走路蹒跚,患多种疾病。三个孩子谁也不接受,宁愿花钱。
单人房价高,选中双人房。退休金足够,还可互相关照,通风报信。
三楼五号房,二十多平方米,有电视,微波炉……
阴天房间阴暗,幽静。开灯见一六十多岁妇女面壁而坐,头发凌乱,对来人毫无反应。
三个孩子把老人安顿好。提出轮流探望,各尽孝心。有事发微信。难题迎刃而解,高兴而归。
汤泉收拾好,卧床休息。
醒来,见那女的还在呆坐着。便问:“你信教?”
女的不吭。
他说:“中午应该休息,养成习惯。这是养生学说的,我是这几年才坚持做。过去工作忙,从不考虑……”
一向沉闷忽变口齿流利,像找回失去的感觉。
一口气说了半天,妇女纹丝不动。
忍不住走上去拍她肩头,抱怨说:“同你说话,怎么不理?”
女的恐惧地望他一眼,靠边躲闪。
他调侃说:“槽老头还会吃人……”
女人嘴张了张,却无声音。
难道聋哑?汤泉不好问,只好随她。
吃晚饭时,汤泉抖擞着吃好。女人仍不动。
有护工进来端碗喂,怎么劝也咬牙不吃。
汤泉奉劝:“不吃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软叮当……快,张嘴!”
吃几口便闭起嘴,护工举着勺子,在嘴边触动,就不张口,只好作罢。
汤泉为她急,瞅着摇头。
晚上,女人仍呆坐着,汤泉仍劝她:“不管怎样,饭要吃,觉要睡,身体要紧。”
女人还是不响。
汤泉感到无聊,仍劝:“不要不响,同住一房,不响多闷!有话尽管说,说了轻松。”他不管她听不听,说个没完没了,“我当年……”
唠叨近一个小时,听到女人轻声叹了口气。
有了反应,汤泉很高兴:“叹气有什么用?有委屈说出来,咱一起想办法。”
女人呜呜哭了,汤泉愈感到效果和希望,接着劝导:“哭什么?哭是懦夫,有心事说出来,说不定会有办法。别怕,我姓汤,三点水,喝汤的汤,叫我老汤好了,有三个儿子,昨天你看到了。你姓什么?住哪里?”
女人只是哭,什么也不讲。
二
三个儿子将父亲安置到养老院,将甩掉沉重包袱,压力减轻不少。微信交流越来越多,天天满屏。
老大说:“那天我看老爸在教那女人数数。老爸伸一个指头,让她念‘一’。女的念‘一。’老爸说;‘真棒!’又伸两指头,提示:‘二。’‘二。’声音微弱。‘好!大声念!’老爸大呼,再伸一个,‘这是几?’女人瞅着,想半天,忘记了。老爸不厌烦,反复教……那女人转身就忘,老爸也不生气,有耐心。反正无事,寻事解闷。”
老二说:“老爸把她当三岁孩子了!”
老三说:“她比老爸年轻,人也漂亮,老爸黄昏恋,爱上她了!”
“说话无遮拦了,别胡说!”
……
半月后,老二汇报:“今天看老爸,他正与那女人聊得起劲。女的话不多,能记十个数了。”
老大说:“老爸进养老院话多了,不再颠三倒四,转身就忘了!”
老三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同年轻美女同住,老爸不光觉得年轻,还产生心理上的异性反应——美女效应。”
……
两个多月后,三儿发信息:“今天我特地买苹果,让媳妇削给老爸吃,老爸不吃。推托不过,取一块放嘴里,不再动,说:‘放那吧,等会儿吃。’我猜到想省给那女的。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给媳妇使眼色,说手机忘拿了。进去就见老爸正把苹果给女人,直劝:‘你吃!你吃呀!’如若不信,照片为凭。”
照片上汤泉面带笑容,正端着削好的苹果站在女人身边,女人一脸严肃像在躲闪……
“哈哈!”
大儿子说:“我去探望老爸,听那女人喊爸:‘老厂!’”
二儿子说:“能开口,说明老爸费了不少心血。”
大儿子说:“第一次看见时,她面色蜡黄,毫无血色,衣服也不整齐,头发像乱麻。现在脸色滋润好看了,形象变整洁了,喊人虽口齿不清,但变化好大。”
小儿子说:“老爸也注意形象了,鼻涕没了,胡子刮得也勤了。”
大儿子说:“老爸向我介绍过,她叫艾香,原是山里出来的打工妹,出来时只有十六岁,干活泼辣,能吃苦。被单位领导看中,有过孩子,实行计划生育时,带头结扎。不料孩子三岁患病死了,丈夫也出了车祸。三十八岁时改嫁。第二个丈夫条件不好,有儿有女,儿子结婚,女儿出嫁,花不少钱。男人起早贪黑,打几份工。省吃俭用好多年,才买上二手房,还没进住,患癌症去世了。子女把她送来时,精神崩溃,失去记忆……”
二儿子说:“也够可怜的。”
小儿子说:“当心美人计。”
大儿子说:“老爸仁慈,别曲解了老爸的善良。”
小儿子说:“以防万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一年后,大儿子在网络发微信:“今天看老爸,老爸同那女人面对面坐在各自的床边,老爸勾着手指,在听女的背数: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房间不断洋溢两人的欢笑,老爸不仅精神好,老毛病也好了!
二儿子说:“阿姨恢复记忆,身强力壮,爸却显得老弱体衰。阿姨尽力照顾老爸,帮了我们。我看见阿姨拿药,倒水,服侍老爸。还给老爸洗内裤,袜子……”
小儿子发一张照片,照片中老爸卧在床上,艾香用羹匙举着一片削好的苹果,送他嘴边。四目对视,显示和谐,友善。附打油诗:“阿姨苹果切成片,亲送老爸嘴里边。妙景是我亲手拍,见证老人黄昏恋!”
大儿子解释:“老妈去世早,老爸退休在家,我们难得回去。卖保健品的常登门问候,帮老爸做事。老爸把他们当儿女,没少花冤枉钱。敬老院能遇闲聊知音,解决心灵苦恼是好事。我们做不到,阿姨做到了。”
二儿子说:“阿姨像家人,比雇人贴心周到。她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们应该尊重。别疑神疑鬼说些不着边的话。”
三
第三年秋,阿姨发现汤泉睡眠异常,及时报院方医治,才没危及生命。
第五年夏日,汤泉刚洗完澡,忽患脑溢血,没等送医院,便去世。院方赶忙通知三个儿子……
儿子齐赶养老院,汤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艾香拉着手哭得昏天黑地,坚持为汤泉守灵。
三儿怀疑她演戏,怕敲竹杠,争遗产,不让她参加。
艾香坚持说:“我只想报恩。汤师傅让我活得像个人。给我第二次生命。”
三个儿子只好让她参与丧事。
她买了花篮,在汤泉墓前长跪不起,悲伤的程度远超亲属……
又过了一年,艾香找大儿子说:“律师无偿地为我打官司,讨到应得遗产和一个单间。身体好了,不住养老院了。要和健康人一起,经常去跳广场舞了……”
大儿子见她精神大不一样,很为她高兴,说:“活着应该开心,祝贺阿姨开始新的生活。爸的朋友也是我们亲人,欢迎常来……”
事实也让小儿子受到教育。他在网上发文:“我年轻却观点陈旧,说话不着调,真诚向艾香阿姨道歉:对不起。请原谅!阿姨是好老师,欢迎多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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