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二姐(散文)
一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命苦,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幸福。
每到星期一,母亲都会去二姐那里。因为孩子们上学了,她可以抽出身来,照顾二姐。一个人自力更生的事如果做不了,会是什么样子?比如吃,比如穿,比如刷牙洗脸,一个最简单的事,比如上厕所。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舒服的动物,牵连着一些雄性都是。即使身体有了缺陷,排泄也不需要做太大的麻烦。但对于女人就要有多余的动作,然而一个正常人一气呵成那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到了二姐身上,这些都成了负担。眼看着厕所三五步的距离,她却无能无力走到跟前去。更不要说后面,那真是成了登天的事。因为她病了,没有健康的身体,说一个人寸步难行就是这种。但她大脑的神经还在,促使着去完成自身的新陈代谢。然而身体却像一截木头,像装满粮食的口袋,需要别人拉来拽去,帮着完成一系列的事。并且帮人者必须身强力壮,每一个动作必须一步到位,稍有不慎,被帮者轰然倒地,帮人者人仰马翻。前功尽弃不说,被帮者还要增添更多的伤痛。当新的日子到来,吃喝拉撒又成了天大的事。如此循环,苦不堪言。
母亲总是说老天爷是挣着眼的,要不她的身体怎么会那么好。七十多岁的人了,健步如飞,一把可以拽起百十斤的东西。二姐臃肿的身体,在她手上也成了简单的玩具,从没见她气喘吁吁,叫苦连天。每一件事做完,又从头到脚细细的检查一遍,总要做得舒舒服服。娘俩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事而烦恼,永远都是乐呵呵的。有时候想,因为有时候会去二姐那里待上一天,看着她,说实话,我都烦了。
姐夫性子也很好。一个少了一只胳膊,一条腿的人,高压电流给他留下了半个身体。我没见过他的右手,但他的左手粗大,肌肉发达。如果说母亲可以拽起一个人,那他的左手就可以同时拽起两个人。毕竟七十岁的母亲也已经让人很不放心了。他给腿上装了一条假肢,这样下半身算是齐全了。一个袖管空空,随风舞动,一个人造假腿,总算有用。干起活来,手配合着手,但他没有手,就配合着牙齿,配合着头。反正他有办法,这些糟心的事,他也做的得心应手,从来没听见他发牢骚,倒也跟母亲一样,乐乐呵呵。
他们结婚的时候,二姐就是那个样子,他们结婚的时候,姐夫也是那个样子。两个人取长补短,就这么凑合着一起生活。
二
在我的印象里,好像没有见过她走路,从记事的时候起,脑子里全是她东倒西歪的样子。只记得她很少跟我一起玩,凡是我能去的地方,她都是眼巴巴的看着。或者等我回去,听我绘声绘色的讲,如何在外面疯狂。偶尔她也有兴趣,走不了多远便摔倒了。我也从不约她,跟她出去很没有面子,让人取笑,气愤难免会和别人吵闹,因为护她我也挨了不少的打,况且又玩的很不尽兴,所以慢慢的也懒得理她了。但听母亲说,小时候她也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家伙,什么事都抢着去做,从不认输。
然而她的病却是让人没有想到的事,忽然而至。等一场高烧过后,她就很难站起来了,看着却没有异样,只是身上使不出劲来。但大脑却是清晰的,她也上了几年学,小学毕业,初中也上了半年。这些初级知识却丰富了她的见识,进而又带她到医院里奔波,来回去了很多地方,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而且记忆力超强,像一个活的存储器,凡是她经过的,见过的,说出来永远都不会错。她的最珍贵的地方就是心细,说话有条有理,即使现在躺着不动,家里但凡遇到大事,经她商量,也被料理的井井有条。母亲总说她的脑子异于常人,聪明的细胞剥夺了她的行走的权力,可能是怕她十全十美吧。然而她却苦了,正像我们的心思,替她可惜了半辈子。
究竟是什么病,因为什么原因,医院也一直没有结果。经济上的不支,慢慢的也放弃了,但最多的是因为心灰意冷。假如心脏坏了,可以换一副新的,即使肠胃有问题,也可以切除,然而她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经系统,永远像谜一样,叫人死了的心都有。但她长大了,和所有的人一样,身体发育,感情丰富。
真正理解她是我追女孩子的时候。一个女人最耀眼的美,就是健康之美,身体发肤透露出人性的魅力。不管是背影还是回眸一笑,女人在举手投足之时就已经表现的淋漓尽致。你欣赏别人,别人也在欣赏你,这是一个女人活给自己同时也是活给世界的动力。但她却不能,我很难想象,她内心深处所受的煎熬,她的少女时代却在病榻上守着自己瘫痪的身体,渴望的爱像虚无缥缈的风景,但风景还有人在幻想,然而她却什么也没有。多少个夜晚,看流星,听寂静。我不知道眼泪能否让一个人获取新生,如果可以,她早就正常了。因为母亲的眼泪全都给了她,但我没有见过她流泪,可能她也知道眼泪根本无济于事。又或许是因为我睡的太死,根本不知道一个人从黑夜盼到天明,守着寂寞在暗夜里消磨痛苦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孤独?好像梦里总有人抽泣,好像是母亲,又好像是另一个人。但梦总会惊醒,天也照旧明亮,她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好像她也没有问过我谈恋爱的感觉,好像她根本就不想知道这人世上还有这么多似是而非的感情。爱是什么,那就是母亲,情是什么,那就是我跟她,兄弟姐妹。我们是不能没有,但又是多余的人。在同龄人结婚以后,做了新娘,生儿育女。她只有看的份,羡慕的眼光里可能恨死了自己。不!她恨过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了自己。为什么要做人?为什么要做女人?为什么聪明伶俐什么都懂?为什么感情丰富什么都想拥有?她真的恨死了母亲,恨死了自己的身体和腿,为什么不给她一个绝症?夺了她的命。如果没有这些她可以不再做人,死就死了,一眨眼的事,一了百了。
三
我想过她的感受,所以从来不问,我也不会去说,我遇到的姑娘如何的美,美就是她的伤心词。但母亲却在张罗着要给她找个好人家。这世上可能没有人愿意娶一个瘫痪在床的女人。再有良心,可能也会崩溃的。我亲耳听见母亲说埋怨的话,亲眼见过她流下绝望的眼泪。假如经她的手,从生到死,她也乐意伺候,除了她再没有人会一丝不苟。她担心少了她这把骨头,剩下二姐的骨头,又有谁会来收拾。如果她看不见,那就真的死不瞑目了。
婚是一定要结,总有人会收她。因为她口齿伶俐,头脑清晰,她所知道的事,足不出户也让人望尘莫及。我感叹过她的能力,如果换做别人正常的身体,早就名扬天下了。母亲也一直这样认为,这是她的决心,总有人会收她,也是她对这个世界存有善良的感激。但痛苦和幸福总是有条不紊,上帝说他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同时又给你打开一扇窗户。我庆幸人是会说话的动物,表达自己,关心别人,说出心里话尤其珍贵。对二姐来说语言是上帝给她的恩赐,我想假如咿咿呀呀,她的命早就绝了。
她要结婚了,这第一个要收她的人,是被制砖机卷去了半个身子。幸好留下了右手,还能挥洒自如。他结过婚,原来的女人眼看着剩下半条命,就偷偷地不辞而别了。我和他接触过几次,丢了胳膊,便开始捡破烂为生。什么东西都要,什么地方都去,什么东西都吃,什么地方都睡。一年四季就一身衣服,偶尔碰上好的,别人丢弃的就裹在身上,配上他那张脸,完全的四不像。天热了还好,露出奇怪的肩膀,人倒也有了人的模样。寒冬腊月就苦了他,鞋也不是,衣服也不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热气。我跟他出去过一次,骑一辆到处都哆嗦的三轮车,但我觉得他比车子还哆嗦。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捡来的红蓝搭配的衣服,好像裤子是女人的,上身却是老大爷的,腰上缠一根麻绳,脚上的鞋少了鞋带,邋里邋遢。我觉得丐帮一定会捧他为祖宗,要不怎么会有人把剩饭端出来。我那个羞啊!这辈子就那么一次,他却狼吞虎咽,完全不知道丢人现眼。也就那次,最后一次,我再也没有跟他出过门了。
听说最先嫌弃二姐的是他的母亲,一个饿虎模样的女人。先是不理不睬,照顾的事根本谈不上,后来就给绝食,死活不管。那半个人也烦了,听了他的母亲的话,让其自生自灭。有人捎话给我的母亲,不敢慢了,晚了,她的闺女就灰飞烟灭了。终于活过来了,洗了胃里的农药,听了母亲的哀嚎,二姐又活过来了。母亲说她的重要,生了一次,救了一次,她的闺女在她的手里,是宝贝的宝贝。我没有见过这些事,都是后来听说的,每次说起,母亲都有长长的眼泪。有一半是怪自己,也许是她狠心,有一半是怪命运,做不了女人就不做了,留下来做她的闺女。有个人说话,有个人陪她哭来哭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这是母亲后来一直念叨的话,她的心也死了。什么家?这就是家,是她的家,也是二姐的家,娘俩生死相依吧。
四
我想二姐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谈不上幸福,做不了女人。但上帝却动了恻隐之心终于给她打开了一扇窗户。
“我叫杜峰,二十七岁,结过一次婚,原来的看我出了事,逃了。我在工地上干活,碰了高压线,命捡了回来,身体却成了这个样子。我没有什么要求,想着这辈子可能就这样过下去,但一个人太苦,想说话,想过正常人的日子,心里也知道,有些愿望根本实现不了。但是人活着,就该活到有人的地方去。身体不好,有缺陷,可脑子没有,正常的人有正常人的活法,残疾人也要有残疾人的生活。你不要怀疑我的诚心,我想过,什么都想过,你的情况我也打听了,我们都一样,身体的缺陷是我们相识的缘分,既然都是残疾人,就取长补短吧。我的身体虽然少了一半,但左边是好的,还有点用,还能照顾你,我想那么做,只要你愿意?”
我没有听见他说的这些话,这都是后来二姐给我说的。我能听出她的满意,她的开心。是啊!她又有什么不满意不开心的?在这个世上,除了母亲可怜她以外,再没有人了。现在,又有一个男人要收留她,娶她做新娘,这是天大的好事。身为女人就要有做女人的幸福,身为人妻,身为人母,生儿育女。老天爷可怜她,又给了她一次机会。那个杜峰还说。
“我从小没了妈,也不知道有妈的感觉,如果你愿意,就认我做个儿子吧。”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流泪。她知道这都是老天爷送来的,是没有办法拒绝的事。而且,他多好,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说话铿锵有力,做事沉稳大方。如果不是少了半个肩膀,这该是一个多么帅气的小伙子呀!
“我在街上开了一家商店,生意勉强,但绝对够生活了。做不了大事,咱们就做小事,既然活下来了,就努力的活好。等我们结了婚,你也一起搬过来,我知道你的女儿不在你跟前,你永远也不会放心。”
没有理由不答应他,二姐结婚以后,母亲隔三差五就会去一次。洗洗刷刷,不做这些她也不会放心,可老天爷做的事更让人放心。一年后,二姐生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女儿。谁也不会想到,这毫无用处的身体竟然创造了奇迹。尽管孩子从一生下来就成了母亲的负担,但母亲是快乐的。她的愿望不也如此,将来有一个人去替她,替她给二姐收尸。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她养我们是为了防她的老,难道让她百年之后,她的闺女却孤苦伶仃。况且她还是一个病人,一个严重的肌无力患者。谢谢老天爷,他可怜二姐的同时,也可怜了母亲。
但我记得,不知多少个夜晚,我听见孩子的哭闹,隔着窗户,看见坐着的母亲把她抱在怀里。真是饿了哭,尿了哭,热了哭,冷了哭,疼了哭,病了哭,不高兴了也哭,哭着笑着,笑着哭着。就这样一天过去了,就这样一年过去了,等到了母亲白发纵生,孩子也终于长大成人。这是外甥女,还有一个外甥,紧跟在他姐姐后面是一个健康的身体,完全都是母亲奉献了十年劳累的心血养大的。现在,她真的老了,像一盏灯耗尽了所有的光辉。但她是快乐的,心底里的祈盼换来了二姐幸福的生活。尽管二姐身体越来越严重,吃喝拉撒完全需要人照顾,但她已经有了家室,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最欣慰的是母亲,以前只有她一个,现在有了姐夫,后面还有两个外甥,后继有人了。姐夫任劳任怨,从没说过一句嫌弃的话,尽管他的一条腿撑着两个人的命,但他的一只胳膊却养活了一家四口的生活。孩子们也很听话,孝顺,她们瘫痪的母亲有着一颗疼爱她们的心。两个更是争气,都考上了大学。外甥女学的舞蹈,现在跟团演出,去年去了日本,也算是一个出国的人了。外甥上了航空学校,学的飞机制造专业,现在正在考研,对于知识有一种特别的欲望。他话不多,但心里什么都知道,父母异于常人的难处也成了他奋斗的动力。让我高兴的是,“学就学好,说到做到”,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是我在他微信里看到的。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去看看,母亲也去。二姐躺在床上,姐夫在商店里忙碌,我们说着话,母亲在厨房里做饭。偶尔说到高兴处,母亲就跑进来,站在二姐跟前,让她把刚才高兴的事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