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父亲年轻时长得高大英俊，脸庞天宽地阔，鼻梁高挺，头发乌黑。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场大水淹没了布甲乡中学。父亲尚未读完初中，他的书与被褥全被淹了，学业就此中断。在他十八岁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离开了家乡布甲，去外地参加了工作。在那个贫穷困苦的年代，整个乡里也没几个人有正式工作的。所以，拥有一份工作是非常体面和荣光的事情。
　　 那时，我的爷爷经常带着他到处找对象，也有许多姑娘想嫁给我的父亲。最后，他相中了我的母亲。母亲脸色红润，身姿窈窕，勤劳善良。相亲以后，两个人很快就结婚了。
　　 我非常喜欢相册里存放的那张父母结婚照。照片上的父亲单眼皮，皮肤颇白，淡淡地微笑着……
　　 那一年，父亲二十三岁。
　　 当年，父亲为了娶我的母亲，买了一台缝纫机。这是我母亲提出的唯一条件。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缝纫机的价格不菲。只因母亲喜欢做女红，喜欢缝缝补补。为此，她还专门买书自学了如何制作衣服裤子。自从家里有了缝纫机后，爷爷奶奶一大家的衣服，都是由我母亲买布裁剪而做成。
　　 婚后，父亲带着母亲去罗湾生活了一段日子，我便是在那里出生的。
　　 我的出生，令父亲很高兴。母亲说他很喜欢我，并没有因为我是女孩，而有任何不悦之色。母亲说，我小时候特别爱哭，一哭起来没完没了，而父亲下班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抱在怀里哄着……
　　 我出生后没多久，母亲带着我又回了布甲。自此，我的父母开始了长期分居的生活。那时，父亲每年只回家一次，以至于我小时候对他的印象都不太深。还记得，我五岁那一年，扎着羊角辫，穿着母亲用缝纫机给我做的花布衣裳，在离家不远处的巷子里玩耍。突然，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靠近我，问道：“你妈妈在家吗？”
　　 我用手指了指巷子的另一头，“妈妈在家，在那里！”
　　 他说：“你带我去好不好？”
　　 见他要找我的母亲，我没有犹豫，便给他带路。我边走边时不时地转过头望他一眼。他伸出手来，想牵着我的手。可我却害怕地把手缩进口袋里。回到家后，母亲对我说：“是你爸爸回来了。你不记得爸爸的样子了吗？”我赖在母亲的怀里一动不动，用惊疑的目光紧紧盯着父亲，半晌才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
　　 至今回想起这件事，我依然觉得好笑。当时，我竟不知道他就是我亲爱的父亲。
　　 直到我快读小学了，两个弟弟也都已出生了。为了我们以后的学业，父亲才把我们接去了柘林。
　　
　　 二
　　 父亲性格温和内敛，行事踏实，认真细心，且从不张扬。父亲的爱好很多，比如习书法、拉二胡、唱京剧等等。父亲为人低调，他从来没在单位组织的晚会上展示过才艺。他的这些爱好，只有家人和熟悉他的人才知道。
　　 父亲的嗓音浑厚有磁性，气息非常足。他唱的京剧《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空城计》《霸王别姬》《智取威虎山》，就很有一番味道。起初，我不怎么喜欢听京剧那慢腾腾地“咿咿呀呀”的拖音。但是，京剧毕竟是国粹。听他唱得多了，自然也能品出一些独特之处。每逢过年过节，若是进了歌厅聚会，父亲总忘不了唱上一段京剧，为大家助助兴。当然，这唱腔，也冲击着我的耳膜，让我好好品味这国粹的无穷魅力。
　　 父亲退休后，他经常跟母亲一起到马家洲，或去老年活动中心，唱一唱。母亲在他的影响下，常在手机“唱吧”里，练习唱京剧名曲《贵妃醉酒》。后来，有人曾邀请他俩加入县京剧社团，都被他们婉拒了。今年暑假时，父亲带着母亲一起参加了社区的京剧表演。
　　 他们是把京剧作为了晚年生活的一种调剂。
　　 父亲言语并不多。自小到大，在我的印象中，他不太与我们几个孩子闲聊瞎闹。除非聊到感兴趣的话题，他才会滔滔不绝。他工作之余，一有时间就泡在卧房的书桌旁，拿起毛笔练字。
　　 他喜欢收集办公室的废旧报纸，拿回家后，便一张又一张不停地写毛笔字。我总喜欢凑到他跟前，看着他写的字。有时他也会教我写。当发现我对书法不怎么感兴趣时，父亲就会跟我说：“练习书法，其实很有意思。书法比画画难，把写好的字往墙上张贴，无论怎么看都能挑出缺点。可画就不一样了，只要功底不太差，上了色彩，往墙上一贴，怎么看怎么漂亮。”
　　 我总是反驳他：“练习书法太枯燥了！首先是色彩，永远是黑的。我不喜欢一成不变的单色调。你看，画多好看啊！各色各样的画就如走进了不同的世界，无论是从线条还是颜色，我无法抵挡那视觉上的美感，而且一幅画画好后，怎么看都不会腻呢！”
　　 父亲被我说的无语了，也就不再说，继续用心地练习他的毛笔字。
　　 当然，在他的督促下，我曾经用心练习过一段时间书法。父亲说我的钢笔字，写得颇有点男子的风格。
　　
　　 三
　　 说到拉二胡，算是父亲的最爱吧！
　　 我读初中时，父亲每天晚饭后都会拉上一段二胡。
　　 我对音乐是极其喜爱的。父亲每次拉二胡，我会搬一把凳子坐在他旁边，用心地听，细心地品。他拉二胡拉得最多的曲目是阿炳的《二泉映月》，那悲伤的音乐顷刻间汩汩地流入我的心间，带给我无限伤感，眼泪也不由得往下落……
　　 那一刻，我简直把父亲尊为我的偶像，同时也会生出羡慕之感。不知道上苍赐予父亲怎样的一双手？可以把阿炳的这首名曲演绎得如此，动我心弦，让我流泪！
　　 父亲曾耐心地教过我二胡的知识。他说：“弦乐乐器中，弦越少越难弹。琵琶，四根弦已属非常难弹的乐器。二胡更难，只有两根弦，若是拉不好，那弓毛发出的噪音、怪音，令人不堪入耳。”
　　 他非常爱惜他的那把二胡。我经常看到他，细心地在琴弓的弓毛上轻轻擦松香。每次拉毕，他会旋动琴轴，松掉琴弦，小心翼翼地放入琴盒内……
　　 那一次，父亲拉完阿炳的《二泉映月》，给我讲过瞎子阿炳的故事。
　　 阿炳那沧桑而悲凉的一生，让我生出无限怜惜之情。坚毅的阿炳，即使劣境丛生，命运多变，双目失明，依然昂然向前。他直面人生、笑对生活的坚强品格，令我敬佩不已。我明白，父亲是想用这个故事告诉我一个道理：无论生活的境遇如何，永远不要向生活屈服，只要永葆乐观向上、持之以恒的精神，终会弹奏出人间最美的绝唱。
　　 父亲对爷爷奶奶很孝顺。他曾为了照顾爷爷奶奶，提前办了退养回到布甲。
　　 父亲在布甲开了一家雕刻墓碑的店，每天使用电脑、刻碑机。有一年，他不慎被那台刻碑机弄伤，左手的食指被削断了最上一节指头。当时，由于乡下医疗条件有限，虽然接上了，但手术并不成功，留下了后遗症。之后，他又赶到修水医院重新接过，医生说炎症比较严重，必须截掉一部分，否则会影响整只手。
　　 从此，父亲的手，再无法用来按二胡的弦了。他与心爱的二胡彻底无缘了。
　　 偶尔我会看见父亲悄悄地从琴盒里拿出二胡，用手轻轻触摸，再悄悄地放回去。而我只能看着他独自伤心，却无能为力。
　　
　　 四
　　 父亲喜欢看书，什么书法贴、乐器书、增广贤文、周公解梦等等都看，尤其喜欢电子类的书籍。他经常看电子线路方面的知识。在流行VCD的年代，别人家买音响，父亲却亲自动手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做了一台“功放”，也叫做功率放大器、扩音机。家里每回播放VCD时，我就会打开这台“功放”的电源，拿起话筒一首又一首地唱……
　　 那音乐声与唱出来的效果，并不亚于别人从市场上购买的音响。
　　 有一回，我的女儿说：“外公是一台修理机器，家里有什么线路啊、物件之类的坏了，只要找外公就能搞定。”
　　 父亲做啥事都细心、耐心。他常常对着一件已经坏了的物品，琢磨个大半天时间。我说，坏了的东西就直接扔吧。他总会说一句：“等我来看看，如果修不好，再扔不迟啊！”
　　 父亲节俭，从不奢华。他未婚时，节省下来的钱都会寄给爷爷。与我的母亲结婚后，他更节约了，极少抽烟喝酒，也舍不得给自己买好吃的。他经常穿着工作服，或是穿着十几年的旧衣服。母亲给他买衣服，他还会生气，说母亲不会过日子。他把省下的钱，用来支撑我们这个小家，用来接济他那些命运不好的弟弟。
　　 在我成长的记忆中，每一次餐桌菜碗里的鱼肉，都会被他夹给我和弟弟们。母亲和我们怎么劝他吃，都没用。我们几个孩子长大工作后，每逢生日送给他的衣服或鞋子，他也舍不得穿。只有在我们不断地劝说之下，他才勉为其难地穿上，嘴里还不停地说：“别浪费钱了，我有很多衣服呢！”
　　 每当我与父亲聊起生活工作上的烦恼与不如意时，他总是耐心地劝导我，说一些“苛己宽人”“吃亏是福”“凡事不必与人相争”“退一步海阔天空”之类的话。与他聊过之后，我真的会把那些烦恼统统抛掷九霄云外了……
　　 每次我参加比赛若是赢得了荣誉，就会兴奋地告诉父亲。
　　 我看见父亲脸上那洋溢着阳光灿烂的笑容。那一刻，我真的无比知足，比获奖更开心！
　　 今年，父亲为了老家新房的改造，回老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前几天，他从老家回修水，给我带来了他在山里打的板栗。一袋子板栗，都已煮熟了，栗子皮也褪去了。看着那一袋子的板栗，我的眼里不自禁地泛起了泪花。我怕被他看见我的样子，赶紧转过身跑到厨房去给他泡茶，留他吃饭。可他连坐都没坐，就说要走。可我无论如何也留不住……
　　 目送父亲他下楼的背影，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这些年，我看着父亲一天天老去。头发白了又染，染了又白，怎么也阻挡不了岁月对他无情的侵蚀。真希望时光的脚步慢一些，再慢一些……
　　 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奢望。唯有在心底祈愿父亲健康长寿，也希望自己能多一点闲暇时间去陪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