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当火与水组成奇异的生命元素时，我们只能以元素的角色，成为时间的水与火。水，是生命的源头，火是生命的欲望。生命，不可缺少欲望，如同身体的影子无法离异。
　　
　　 A
　　 任何迷茫中的行走，黑夜里的星光，行进中的时辰，河流上的航灯，都需要具备仰望目标的勇气；目标，始终在路上充满着一份力量才有的温暖。火，以花朵的形式出现，标新立异又从容不迫。簇拥着自然独有的胆量，穿过了茫茫的黑暗天地，最终以奇特的延绵，无限依赖、充满信任，而且须臾难分地找到了，自己与人类共在一个地球上相处的位置。
　　 半截干燥的南方尖木，攥在一双男人才有的糙手中。它用力地插入朽烂的木芯处，陀螺般启动了旋转的路程，速度平缓、左右转动，吱吱呀呀响彻在密集的林间。迟钝的尖木喑哑着嗓音，在匀速的跑动中，慢慢起热，发烫，冒烟，星光间淡淡的烟雾，散发着焦糊的气味，从朽木处袅袅升起，轻轻撩过了钻木人的鼻尖，“噗“的一声轻吟，然后，才是火！火与人，体验着一份重创纪元的感觉：温手、热身、烫脸、耀目，顿时照亮着半个身躯的高度，这并不陌生。在一缕轻柔的长风里，青烟缭绕浪漫如柔软的诗句，成形的炊烟随风弯曲着，飘向林外的平原，从此，他的部落和营地成为一处与众不同的村庄。
　　 这份桀骜不驯的态度，居然敢以藐视的目光，大胆地置太阳于身外，用不同的思维角度，寻找到一种自己的火苗，不同于雷电的火花，也不同于林间的野火。燧人氏探奇间找到的这束火苗，沾着一种上帝才有的神奇，从此，这份星星点点的火再也不曾熄灭过，持久而绵延地照亮着一处处穴岩居巢的原初生命，延续出一份时至今日，依然灼热燎人的依赖和欣喜。火之热，火之亮，火之路，又是人之热，人之亮，人之路；分外耀眼的指引，驱逐着无数个漆黑的夜空，照射着人世间的所有生命。自此，人的脚下有了一条铺出的泥泞新途，黑夜在慢慢的退后，人在勇敢中通往前方。
　　 燧人氏刀刻般的脸部，映在木碳的明暗间，被光影奇异地闪亮，长发、硬须，浓眉，壮魄，自有一副硬汉的粗犷。这份略显意外的收获，已从他隐约的心间，由外向里的热起来，让身披兽皮摘果为生的燧人氏，不由地注视和欣赏着找来的火苗，自顾无暇地沉浸于欢乐的情趣中。也许，他根本就不曾想到，对火的持有，无意间带来的一束光明，可以独立地颠覆着黑夜里的压迫，人类的新生活已经开始。
　　
　　 B
　　 生存，是构成每个人无法拒绝的最大现实。
　　 我一生都生活在中国最冷的北方，这种结果缘于我的父母，他们由长江以北至西域漠北的大迁徙，对我以及后代的生活造成了影响。从冬季紧缩着身子在啼声中出生落地，再到穿戴棉服皮帽在冰雪里渐渐长大，甚至身着华贵的衣服，无奈地进入人到中年的岁数，始终没能摆脱寒冷带给我内心的某种恐惧。这是我无法推开的选择，就像我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那样，无法不能正视和面对这种不是由我所能决定了的选择。这份恐惧源于内心深处的胸腹之地，来自于基因里对冷的坚决拒绝。虽然，我不止一次地尝试着，试图以种种可能实现的方式，脱离北方抵达南方；甚至一生都在幻想，能够赤足裸露地置身于南方的四季之中，然后让全身上下厚厚地披满南方阳光才有的温暖。然而，种种的努力或局部或全部失败了，我仍然没能实现这种并不伟大的梦想。面对一个接着一个的冬天，我已经注定成为一个被温暖摒弃的失败者。
　　 虽然，我并不特别怕冷，不会成为每一个冬天的对手，甚至自信能够平静地对付住全世界的冷。可是，我还是害怕过黑夜般漫长的冬天。这种冬夜来来的冷，是新疆这片大地上独有的冬天才有的冷，是翻过阿尔泰山脉的峡谷，从西伯利亚的凛冽中辗压而来的冷，是让人不论怎样应对都会感到极不适应的冷。尤其是长达半年的北疆之冬，冷的厚度、冷的长度，冷的坚硬，甚至冷对人类施以种种残暴的恐惧，根本不是南方人或热带地区生活的人所能想象或能够承受住的冷。冷，即使面对面地向你微笑，却已在不声不息间成为袭入你骨髓那种深深的刺疼，是在瞬间迅速抵达你的体内，由里到外都被冰封冻僵的一种尖锐，是一份不由分说完全彻底用意志征服人类的那种冷。我在几十个重复度过的冬天里，以种种不同的心态，见过无数次被寒风和冰雪彻底冻死的人，这些死人虽已暴死，或咧着嘴笑着，或眯着眼睡着，或抱膝躬缩着身体，或像孩子一样睡在大地冰冷的怀抱里，却了无一丝死者才有的狼狈和狰狞。他们成为泥土上一粒粒饱满的果实，不是被活着的狼或其它野兽啃食留下白森森的骨骼，就是被活着的人找到后抬着、架着、拖着后腿，拉上马车或拖拉机带走，再一次像生命的种子那样，重又被埋入冰冷浅浮的泥土里。
　　 我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在他们身前，能有一堆烧着的火，那怕是一丝最为微弱的火苗，或者他们的心中仍对火怀有一份温暖的希望，也许，这些人不至于死得如此驯服。
　　
　　 C
　　 从黄河、长河流域人类残存的遗址里，到久远的两河流域、玛雅人留下的祭祀场所，再到被发掘出来的中世纪欧洲漫长岁月深处原有居民的生活现场，甚至是飓风般席卷欧亚大草原的原著民族刻意留下的遗迹，都毫不例外地找到了火的痕迹。人类对于火天生的热爱，人类与生俱来对火的钟情，这种隐于基因血缘的成份，无时不带着蛮古时代的明显印迹，毫无例外地出现在当代社会里。大到世界奥林匹克运动会隆重的开幕式，小到陆地岛屿人众举行的各项活动，甚至在年过时分小家小户男人们奉香祭祀祖先感恩上苍的贡品前，火都以独立的警示，体现出参与者才有的鲜明身份，统治和规范着人类学会敬畏成为一种不可匮缺的心理癔症。
　　 火是人类找到的最大奇迹，是生命不可避开的寓居之门，通天的地火、漫天的大火，骤然而降的天火、突然而生的林木之火，举握在头顶的火炬，还有煨于堂屋正房小炉间那一盆温手暖身的淡火，或生于它，或死于它，人对火的需要，都注定成就一种终将的必然。它的明亮与温暖，它的焚烧与洁净，甚至它在暴虐之中隐含某种充满天机的暗示，又构成了人类文明和人走向光明的起点。
　　 再小的生命，都拥有一个完整的世界。人的身体里，也同样会时时冒出这样的火，它们会换上不同的形式出现，在轰然中冲天燃起，在悄声间蛰伏如虫，在野地上哔勃成片，在暗下里生烟轻盈；或者，干脆以另类的形式存在着，让生命的意义突破温暖的体肤，与狂獗生长的阳光、与野果酿成的酵母，蕴育出一种勇敢面对荒原，不断寻找人类对于生存的快慰。
　　 火，以从来就是没有理由的出现，扩充了一份无形广袤的世界。首先，它就发生在我的身体里，让我在雄性的激昂间，觉出了身体的某种诧异；这具被火控制的肉体又在火的唆使怂恿下，脱离了我的身体，像狼、像鹰，像激流，又像泥土深处的暗流，浮出地面冷冷地反过脸来，用力地支配着我的身体。此时，它坚硬而炽烈，它凶猛而怪诞，变成一种另类的渗着透明汁液的物体，沿着一道从天空划破的轨迹，苍鹰般凌空而降，独立于世界之外某一处无风的洼地。
　　 那一天，置身于安静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北部边缘，直面由西东横亘大地的塔里木河，这是一条穿越亿年时光又长达千里的巨大河流。洪水期过后，河道的很多地方已冲得破烂不堪，只剩下堆砌着满目荒凉与再次干涸的河床，远远望去，极像一堆堆熊熊烧过的火烬。主河两侧密布着无数细小的分河汊，它们犹如扎入大地深处的根须，粗壮稠密如同网状，细致弯曲地呈现出地球皮层下凌乱的肌体，露出被大火烧过之后，清晰露出的经络筋骨。所有的时光，在这儿就会成为碎片。细碎的沙尘也难逃重罚，上上下下地浮动着，或明或暗地闪烁着满天银色的碎亮。落日时分，它们密布于夕阳晚晖那稀疏的空间，挨着低低的河面，虫子般成群地自由飞翔。这些细碎密集的支流，这些低飞的尘埃，多像一团团正在燃烧的火海。
　　 面对它们感叹而生，你不是为水所生，就是为火而死！
　　 火焰，用大地之上充满着象征意义的河流，磁实地填满着地球躯体间的每一片空白。
　　
　　 D
　　 酒，让人不由地联想到，另一种液体的火焰。
　　 在新疆作家周涛的散文里，它的文字深处，就隐匿着一簇簇他所不知觉的火焰，让更多的人隐约地认识着新疆的另一番生活。众多新疆本地作家的文字，足踏在平整的野草间，放纵无忌的情怀中，无时无处都流露出酒才具备的种种面孔，酒徒、饮酒，对酒当歌，酒的热量，大杯大杯地流入肠胃融入身体，然后在酒的作用下，油然间冒出酒带出的绚丽诗句。这种敢于带着个性频频出现的词汇，明显地高出了内地的智人或诗人们，对于人类精神探索、思想追求或抗拒暴虐的描写。使用的频率，充满着酒徒式的崇尚，对酒的膜拜倾心赤诚，无不闪耀着人性对于神性的向往，闪耀着原初生命对粮食酿制的火焰、对醉熏状态中欢乐的坚守。
　　 新疆，因为大地的广袤，也因为酒的存在和酒的豪饮，始终是一处不同于内陆省份的地方，即使是阳光下饱满的粮食，小麦、玉米、高粱、向日葵，甚至更多大片的庄稼，都透着充满烈性成份的贲张，显出酒徒才有张狂不羁。以酒御寒，以酒抒怀，以酒为生，甚至葬身于酒中，这是新疆人对于寒冷迥然不同的对峙。酒借着热量的血液，将火焰才有的鲜活，直截了当地植了入了这片大地上才会生长的生命肌体。
　　 平庸之间，人类习惯的思想里，总是以为物理意义的灼热，才是火焰。其实不然，除此之外，粮食或粮食转化而成的烈酒，冒着酒热气息和血性裸身着贯以歌、状于舞的生命，更显火焰的意义。这种被人类手工制造出来的火焰，更具一种充满着精神张力的舒展；即时即来即展的无穷热量，更能体现出人类对于自我求索的最大满足。
　　 火，在身体里有着足以自发燃烧的熔点，借着酒的力量，足以从荒凉之地烧出一地的繁花，绚丽明快，完整充沛，优美的流线中一条新的地平弧线，弓身天际之下，更胜于火焰的本身。
　　
　　 E
　　 生于当代，无以免俗。低矮的身体，强大的愿望，却要面对着庞大高耸的天空，面对冰冷坚硬的万千世界，小小的人体，怎能不生出无尽的烦恼？
　　 人的身体里，欲望与平淡，思想与反叛，无时不纠缠着，始终在此起彼落。然而，它们之间能够平静相处的原因，在于身体的深处，既有一条自己的河流，也有一团自己的火焰。水与火，截然不同的成份，构成人的本质，这才是所有生命与生俱来得以生存的本初。
　　 为数不多的瞬间里，我从身体到内心，终于被一条巨大的河流所打动。第一次看到塔里木河时，就在一层浅薄的水面之上，被一种新的火焰烧得耳红面赤。时而，河流以血脉的急湍，植入我的身体内，成为一道共起共落的洪流，让我在湍急的浪花里翻腾起伏；时而，赤红的火焰挂在半空中盘旋升腾，挣扎着不肯离去，让我在火的炽烈和焰炷的明亮之间窒息难忍。我觉得，我已经变成了一团落地为水的残阳，是灼热之后、清澈流淌在骨脉中冲撞着身体血管的浊流。我被它点燃，同时，也被它熄灭。我甚至觉得，自己在上一个生命的纪年里，曾经充满激情地活过，此生就是专门为它而重新活一次，也注定会用生命的强悍和痛疼，重新选择为它而死。我将因为再次为体验和见证这份似曾相似的感情，满脸泪花。
　　 落日才有的庞大情怀，让我在大水与烈火之间，通体变得轻盈，涅槃般浮想联翩。此时，在新疆西北边境的哈巴河县城外三十公里处，我抱着双膝端坐在一座石砌的大桥旁、落日谢幕般落水，水面沸腾着一片洇红的霞光，透过水的映照，那轮通红的圆球，浑然间一寸一寸的落地，照耀的，不正是人类大地上万古不变的沧桑？
　　 成片的墓地，以死亡的壮丽，完成了对生的诠释。面对它们独有的寂静，无数次撩拨着我内心狂风大浪般的喧嚣。碎末与泡沫，重与轻，深与浅，这些生与死之间才有的火或水，均平衡安静地共处一地。法国拉雪兹神父墓地的公园，曾经以刀与剑、火焰和水的形式，安静而持久地让我重新面对生与死。在通天大火与谧静无比的空白之地，谁又不是这一番轮回的过客。死亡面前，在生命终将结束的终局里，人世间无数的血腥争斗，已经变得透明而且无足轻重。
　　 人，不仅是为个人的生命体验而来，而是要更多地选择对于真理的无畏追求。这样才能在彼此之间，人人互爱，而无杀戮。
　　 刀与剑，不仅仅是战争与纠纷，而是为了和平，这是武器的最高理想；人类身体里的聪明智慧，也应如此，当致力于追求，而止步于欺骗，这才是人类生存的最大意义！
　　
　　 F
　　 总以为熟悉自己的身体，就像熟悉身体里的疼痛、生病、困惑、忧虑那样，清楚和掌握着病症的所在肌体。很多年轻时的想法和念头，在一次次搬家迁居之际，废旧的纸片，零星的笔迹，还有我对远方，对亲人的思念，这些少年才有的忧伤，在翻开阅读的那一刻时光里，已经变得如此恍惚，轻浮得如同失掉重量的尘埃。我不知道，那些带着温度或热量的记忆，曾经充当过火焰。就像早年听到过的音乐，写过的诗篇，甚至记忆中充满着无尽忧伤的民间小调，这也是一种说不清楚，却实实在在点燃我的火焰。
　　 血液，时时注入了一份渴望甚至热情，成为一种隐形的火焰。让我的生命在冰冷的时间，变得温暖起来，让平凡的日子，因为高尚、因为独立，甚至因为自我的努力，在顷刻间成为一种强有力的牵引。
　　 我为火而生，也许，注定为火而死。
　　
　　 G
　　 我的身体里，也许隐藏着一条巨大的河流，在河流的上空，阳光照射的细碎间，无数待燃的东西，正等待着一场火焰的升起。
　　 火，升腾的火，殒落的火，都会成为见证生命的永恒！
　　 二〇一九年十月二十八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