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在心里存着对君的爱，就像茶杯盛满了开水。我不否认，所有有关她的消息传来，我都为之一震，内心陡然升起温暖来。我是爱她的，即使多年以后，想起她，从我内心深处刨出来的感情依然让我幸福。
　　 君是我此生认识的第二个女孩，确切地说，她却是第一个进了我的内心，付出了感情。那时家里遭了变故，我已无心完成学业，学校里的吵闹反倒更加激起我的烦恼，一个人便躲了出去，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着。也不知想去哪里，也不知想要做什么，反正就想找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他们的眼光就不会老停留在我身上，那种惊讶，冷漠，不屑一顾地怪模怪样再也没有，就像脱掉了沉重的外套，使我变得轻松了。
　　 街上熙熙攘攘，赶集来的乡下人自觉地在路边排开，街道便显得整齐开阔了。各种叫卖声掺杂着嬉笑怒骂，混合着蔬菜瓜果和人的汗味烟尘一起涌来。我四处观望，有应接不暇的目光，单调没有了，脑子里随着他们一起变得充实。跟着人群慢慢地往前走，不时有生意人把我当成光顾的对象，看我毫无意思，也不再理会，继续吆喝他们的买卖。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后街，这是牲口集市，牛马猪羊各种叫声此起披伏。有买了称心的牲口，喜形于色，沾沾自喜的表情；有亏了本钱，吹胡子瞪眼，暴跳如雷的叫骂声，惹得牲口一阵躁动，横冲直撞。等吵闹过后，人们又变得悠闲，若无其事的走。我挤了进去，在牲口的粪便和尿骚味之间，旁若无人的看着。没有人理我，偶尔会有牲口靠近跟前来，我伸手在他们的背上摸一把，暖融融的毛。
　　 这样一直逛到散集，收拾摊子的人们离去，留下满街道的浑浊的空气，我也跟着渐渐地平息。想着可能已经放学了，远处屋子里的灯火，倒让我有了一种饥饿的感觉。三步并两步的跑去学校，这是我生活的小镇，学校在街道的最东头，我的家再往东走三五里的路程，我每天都如此来回的跑。想着明天还要这样，心里又有点烦了。
　　 学校里很静，人都快散尽了，只有家近的还在慢慢地磨蹭。教室里光线暗淡，走进去有一种莫名的空旷。只感觉好像还有人，我也不想去细看，径直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在角落里，我的课桌静静地躺着，书包放在桌子上。君就坐在旁边，灰暗的光线下，像一朵悄悄开放的花。
　　 “你又逃课了，这个月已经第五次了。”她知道我在听，继续说。
　　 “第二节课我就发现你不见了，我叫美妍跟我一起去找你，她不肯，知道找见你，你也不会回来。你一走，我也没有心思上课了，一直在等你。书包给你收拾好了，你的作业三天都没有写了。你心里难受，我能理解，你父亲去世，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可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回不到从前去了。”她声音有些低沉了。
　　 “你不能毁了自己，中考快到了，大家都在努力，你却想着放弃，你的成绩完全可以，振作起来，好不好？”她终于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了。
　　 在我们镇上，初三是单独一所学校，我和君是从初二一起升上来的，初二的下半学期，我们一直是同桌。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孩，文静，单纯，瘦长的脸，坚挺的下巴，乌黑的发垂在肩上，远远的像一幅画。我懵懂的少年的初心，早就倾向她了。先前的另一个女孩，只有可爱的外表，她的随心所欲的性格，喜怒无常的脾气，让我渐渐地疏远了。其实这都是少男少女，谈不上爱，只能算是喜欢，简单的感情而已。
　　
　　 二
　　 上了初三，我跟君又恰好分在一个班里，她或许有意又坐在我前面，跟美妍一起，我们三个又变得形影不离。我喜欢她跟我说话，问我这样那样的问题，关于学习上的事，我可以不厌其烦地讲给她听，同时她也有意见，我们一起争论不休。但最后几乎我都是胜利者，她有奖励，甜甜的微笑。我的家离得远一些，遇到刮风下雨，午饭是没有办法回去吃的，等到下午上课，我的书包里就偷偷的放一点零食，她含羞含涩地冲着我，眼睛里有甜蜜的微笑，转而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在九十年代之初，中考是可以上中专的，考上中等专科学校也算是有名有份，成了国家的人。我一直都在努力，家里的负担也只能供我到此了。如果上高中要去市里，并且高中并不见得自己还能考个全班第一。我想趁热打铁早早地上了中专，离了这土地。这也是父母的心愿，我的心思也全在这初三最后一年了，可家里遭了难，出了变故，父亲连命也赔上了。我跌进了低谷，念书的心思再也没有了。
　　 低着头一直沉默着，更多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你哑了，知道君为你担心已经到了多愁善感的地步了。你倒好，臭集市有什么好逛的？”美妍突然从另一个角落里跳了过来，站在我跟前，拿眼睛狠狠地瞪着我。
　　 “说话呀？”她开始吼了。
　　 君有轻轻地抽泣。
　　 我觉得我有完全的不对，但同时又觉得幸福。旋即又想起家里的事，听到君的哭泣，悲从心来，眼里不免也泛出了泪水。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那里，面对着君。沉默了很久，君站了起来，把书包递给了我。
　　 “明天把你的作业补齐了，你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你妈，她还指望着你，我跟美妍也希望你好。你荒废了自己，只能让苦变得越来越苦。”君说完了话转身往前走了。美妍拽起我的手，塞给我一封信。
　　 “这是君给你写的，她的心思都在里面，你好好看看吧！为了君……”我握着信，看着君走出了教室，
　　 “记着，明天。”君在外面喊了一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这么大声，声音传到心里，竟有些震撼了。
　　 在灯下，我打开君的信。
　　 “时日逝去，犹如飞箭。”这是开头的两句，我仿佛看见她正直直地看着我，眼睛里有疑惑，有叹息，也有爱意。仿佛她的气息正在传来，像我们每次讨论一样，又开始喋喋不休。
　　 “你忘了过去吧！每个人都要经历不幸，可能是你的来的早了一些，承受不起的年龄。我们都是青春少年，很多事不明不白，但我知道，我是关心你的，心里有你，看你不快乐，不高兴，我就有同感，放心不下。回到昨天，你说我笑，我说你笑，真希望那样的日子永远不要过去。这些天你心里痛苦，有好几次我都偷偷地跟着你，看你没事，我才能安心。我不知道这种感觉算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只知道希望你好，平安快乐，像从前一样。好好学习吧！你有那个能力，你也能做得很出色。相信自己，让快乐重新开始。”信末署名，一个关心你的人。
　　 这是她真心真意的话，我好像听见了君的声音，看见了她忧郁的眼神……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逃课了，学习如饥似渴。所有的时间我都扑在学习上，君是欢喜的。我的书包里偶尔还会有她偷放的零食，一颗糖，一个桔子。真的，那年冬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甜的桔子了，一辈子也没有。
　　
　　 三
　　 等中考结束，我终于如愿，然而录取的学校却在外地，几千里的距离。想着永远要逃离这里是高兴的事，但又要离开君，看不见她又觉得伤心。有时真狠自己，那个时候应该说一些爱她的话，把心里想的告诉她。我宁愿什么也不要，只想和她在一起，听见她说话，看见她微笑。可自己又明明不想留在这里，上学也是我逃避的唯一机会，我更是舍不得放弃。选择的同时，我只能沉默。她没有考上中专，而是要去市里上高中，我去学校报到的时间比她晚一些，我心神不宁，算着她开学的时间，感觉像是世界末日了。心里有很多话我想告诉她，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去承诺。
　　 八月底的一天，她托美妍带话给我，一定要见一面，好像怕我不赴约似的，美妍再三的提醒我是什么时间。其实只说一遍我就记住了，我又怎能忘记。因为我也有急切想见她的意思，内心深处对她的歉疚和爱我还没有说出来。我心里翻腾着，一会热，一会冷，我担心我的爱没有给她而引起她的不快乐，又担心我的爱给她又变成了她的负担，让她对我纯洁的心里多了一份尴尬，多了一份难堪。但那时真是爱她的，却不知如何去爱？有时真懊悔，是那个做不了承诺的年龄浪费了我的爱情。我恨它！
　　 她早早就在那里等我了。两个月的时间好像变得有些憔悴，但眼睛是明亮的，充满着无尽的渴望和热情，看见我，喜出望外的笑着。
　　 “我们走走吧？”我不知道说什么，许久之后，还是她先开口了。
　　 我们顺着乡间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八月的庄稼生机勃勃，绿色让人亲切，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清香，各种野花的味道，青草的味道，伴随着虫蝶飞舞，惊扰了它们，在我们周围飞来飞去。她是怕虫子的，偶尔又落在她的身上，惊起她的恐慌。我帮她驱赶着，手忙脚乱，碰到她的身体，微微的震颤。
　　 “过两天我就要去报到了，新的学校，新的同学，但没有你了。”她沉默了一下。
　　 “想着你到另一个地方去上学，也是新的学校，新的同学，一定会很热闹。天南地北一定有漂亮的女生，等到了将来一定也会有人关心你，到那时，我说的这些话也变成了空气，不存在了……”她彻底沉默了。一个劲的往前走，有虫子落在身上也不管了。
　　 我抬起头，她的淡蓝色的衣服上有乳白色的花朵，零零散散的排列着，像叹息留在了空气里。我应该说什么给她听，说爱，承诺给她我的将来，说我一定回来，我们还像昨天那样，有朝夕相处的欢乐。我一时语塞了，才觉得自己的可怜，也许因为年轻，也许因为一事无成。“等着我”这三个字在我嘴里打转，说出来又觉得太轻，对她太没有安全感，我的迷茫的前程又对她能负起多大的责任？但我还是想说，关于爱又难以启齿，内心纠结着。她走的慢了，好像在等着什么，突然转过身来，深情地看着我。
　　 “记着我就行。你在外地又比不上我，人生地不熟的，我在这里，还有那么多老同学，一定会比你快乐？”君转而微笑了。
　　 “我心里有你，忘不掉……”我从嘴里挤出来这句，再也没话说了。
　　 那段路究竟走了多久，我不记得了，也忘了分手时她恋恋不舍的表情。我们通了三年信，在信中从来没有提过一个爱字。但我明显感到她的思念，她的高中无聊的光阴全在想我的时间里了。有时寄来的信长长的十几页，有时又是短短的几句，寥寥数语。她把所有的话都说给我，心里的不痛快，身体上的不舒服，甚至跟父母偶尔的矛盾，高中的同学之间，羡慕别人的爱情，什么都说。有时也会问到我，将来会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以后的落脚之地会被分配到什么地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要我对她做出承诺是没有意义的。她也觉出了我的顾虑，从此再也不问了。
　　
　　 四
　　 我毕业的前一年，她终于离开了学校，一个人去了南方，闯荡了。我最后一次收到她的信，是她寄来的一个月的工资，除了钱之外，只有两个字，“想你”。她说她一直想帮我做点什么，哪怕只有一次，她也心安理得地无怨无悔了。我想可能是我伤了她，笨拙的嘴没有说出爱来，我恨自己，心里明明有着对她的爱，有时甚至不惜一切，可就是说不出来，做不出来。不知道她心里是如何的难过？对我的失望是恨是怨？还是我辜负了她？但她再也没有消息了。
　　 毕业后我分配去了煤矿，当了一名下井工人，起早摸黑的工作，至于人间的事觉得和自己没有关系了。偶尔会想到君，想知道她到底在哪里？但每次坐进罐车下到井底的时候，我又觉得完全成了多余，我的对于她的爱不能这么漆黑，而她应该得到的是阳光明媚的日子。是一切幸福大于幸福的幸福，她都应该拥有，而不是在我这里，只有黑乎乎的矿井。我的心是应该给她，然而现实却不配。
　　 后来见过她一次，是她从广州回来过年，整个人开朗了，有点胖，但更好看了。我们无话不说，却没有一个人提起相爱的事，沦为了知己，直来直去。她的嬉笑开心让我感到幸福，替她高兴，看着她阳光般的笑容，觉得那也是自己的光荣。她坦诚相待，心里的小秘密还是像以前那样一股脑儿地告诉我。她恋爱了。
　　 再后来，听说她嫁了一个南方人，在什么厂子里当上了老板娘，再次回家穿金戴银，阔气的很。我想什么样的福分给她都不过分，那是她应得的，为了她的善良。想着她的苦都过去了，我没有给她的，有人替我给了她，我谢谢啦！因而在心里拜托，好好对她，那个人，你要对她好一辈子。像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