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闹钟
　　 “‘喔喔喔’，天明了。老头起来喂牛了，老太太起来做饭了，小孩子起来捣蛋了。”我小的时候，家里还没有通电，太阳一落山屋里就暗起来。
　　 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打发我兄妹吃饭后，就点上柴油灯，催着我们躺倒土炕上。她自己一边坐在炕上纺线，一边给我们唱这首百听不厌的民谣。我们心里想象着天明时老爷爷起来喂牛，老奶奶起来做饭，孩子们一起在院子里打打闹闹的情景，慢慢进入了梦乡。
　　 那时人们白天掌握时间靠村里的扩音喇叭，晚上因为没有钟表就听鸡叫的声音判断早晚。常常在迷迷糊糊中听父亲对母亲说：“睡吧，鸡叫头遍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呢。”母亲这才吹灭昏暗的柴油灯躺下。第二天母亲什么时候起来的，我并不知道。有时会听到父亲说：“起吧，鸡叫三遍了。”更多的时候父亲会说：“外面露风明（风明：有了亮光）了。”我迷迷糊糊地继续睡觉，父母就轻轻地起来下地干活。
　　 因为那时全村只有几头牛，归生产队管，所以早晨起来喂牛的老头只有两个，他们晚上负责看管村上的仓库，白天除了喂牛，还兼管着喂那几匹马和几头小毛驴。
　　 老太太起来做饭的现象很普遍。但因为我爷爷奶奶去世早，我家即见不着老头，也见不着老太太。往往是父母在地里干上一段时间的活再回来，母亲做饭，父亲到村头打水，然后心急火燎地吃几口紧接着下地。只有小孩子起来捣蛋是名副其实的。没有动画片，没有玩具，小孩子家不捣蛋去干什么？
　　 小的在院子里挖土，大的到水缸里舀水，一起和泥巴。泥巴随着自己的心愿做成各种形状，放到一边去晒。也有时直接把泥巴拿起来往地下摔，叫做“来泥拍”，看谁摔得快，摔得面积大。嘻嘻哈哈，笑声不断。
　　 后来我们都相继上了学。记得我上小学五年级时，要步行五六里路去外村上学。因为要上早自习，早上需要早起，然后去喊同村的伙伴起来结伴一起去。有一天母亲睡得迷迷糊糊的看见外面有了亮光，就喊我起来。我把同伴们叫起来跑到校门口，学校还没开门。有借着月光去地里浇地的村民看到我们来上学，惊讶地说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半夜里就来上学了？你们的大人知道吗？我从家里出来时才一点半。”原来因为怕叫晚了我们到学校迟到，母亲迷迷糊糊地也没听清鸡叫第几遍，看到外面的月光，还以为快明天了，就把我叫起来了。别人的家长也都在熟睡中，听我在外面叫门，也没精力多想，就赶快把他们的孩子也喊起来。
　　 我们有心回家，算来算去打扰父母休息不说，到家也睡不多长时间了。不回家吧，我们站在校门口又冷又困。最后决定到校园东面的操场里跑步唱歌，慢慢挨到天明。
　　 当时刚时兴土地承包制不久，父母听说这件事后非常后悔自责。父亲说：“因为即怕叫晚了，又怕叫早了，几乎每天晚上都不敢安安稳稳地去睡，居然还做出这种事！等家里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一个闹钟。”
　　 秋后家里有了钱，父亲真的在第一时间买来了闹钟。记得那天我家欢声笑语，父母感叹着说，有了这闹钟，以后总算能放心地睡觉了。
　　
　　 二、独轮车
　　 “独轮驾驶员”这个职业，是给我印象最早的。
　　 有一天我在街上和小伙伴们玩“来房子”游戏。（来房子就是在地上画个小院子一样的图案，然后把一个小瓦片或小砖头扔在里面，单腿着地往前踢，顺利地踢出这个图案为赢，赢了后最初落下小瓦片或小砖头的这个方块，为赢着已经占领了的房子。）这时看到一位老人头戴草帽，背着手从大街上走。坐在马扎上看我们玩耍的邻居大爷站起来说：“又去赶集了？坐下歇歇再走。”
　　 那老人回答：“赶集去卖鸡蛋，存点钱给老三娶媳妇。不坐了，家里还一大堆活等着呢。”
　　 “别着急，听说您老三读书挺好，现在做什么呢？”
　　 “驾驶员。”老人笑着说。
　　 “厉害啊。在哪里开车？”
　　 “没正地方，哪里的车都能开。独轮驾驶员。”
　　 邻居大爷也笑了：“哈哈，和我那几个小子一样。念书念了七八年，混了个独轮驾驶员。这工作也好，实诚。老百姓的孩子就做老百姓做的事，砸坷垃种地。”
　　 老人笑呵呵地走了，我问邻居大爷：“大爷，独轮驾驶员是干什么的？”
　　 这时正好我二叔推着一个小推车从地里回来，大爷指指二叔说：“这不，独轮驾驶员来了，农业大学毕业的。”
　　 二叔说：“独轮驾驶员也不错，可以运输东西呢，总比手提肩扛轻松多了吧？都想去城里吃大摸摸，得有那个命啊。”
　　 大爷说：“就是，知足吧。我年轻的时候连窝头也吃不上，差点没饿死。”
　　 “嗯。一代比一代强，他们这一辈长起来，独轮驾驶员就少了。听说很多地方有了两个轮的小拉车，人家富裕的地方有买自行车的地方了。”二叔回答。
　　 二叔说的果然没错。我初中毕业后，不但家家都有了两个轮的牛车，自行车也普遍起来。没过多久，摩托车和农用三轮车也相继走进了乡间地头。村村通公路修好后，小轿车和各种大型农用机器在家乡都早已不新鲜，倒是独轮车很少见了，成了珍贵的古董。
　　
　　 三、亲戚
　　 我小的时候，常听长辈们说这句话：“远了不是亲戚。”
　　 这句话并不是说亲戚远了感情也随之疏远，是因为当时家里穷，交流、交通工具不发达造成的。我邻居家的姑娘结婚后和婆家人一起去了东北，因为没钱买火车票，几十年的时间里没回家一趟。她母亲去世前天天喊着闺女的名字叨叨：“孩子，你回不来，托个梦回来，娘也能安心地走啊……”周围的人听了都陪着流泪，儿子去邮局给闺女发电报，等到闺女筹集够火车票回来后，母亲早已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闺女跪到母亲坟前哭着不起来，说母亲生养了她一场，不但没在母亲面前尽过一点孝心，还让母亲死不瞑目，是这辈子永远弥补不了的罪过。
　　 我的三姑家离我家只有八华里，现在骑电动车二十分钟也用不了，那时每次去三姑家却都提前打怵。别说手里拿着东西，坑坑洼洼的土路就是一步步走过去，也会累得气喘吁吁。因此我去其他姑家五六次，也去不了三姑家一次。姑父来我家时会开玩笑说：“一样的姑怎么分出近远来了，把你三姑这个‘北乡人’划分出来了？”
　　 因为三姑家在我村子北面，又是四个姑家离得最远的，所以父母说三姑家从来不喊村子的名字，都习惯喊“北乡里”。
　　 我拉着三姑的衣服不说话，三姑接过去说：“别逗孩子了。这么远的路来回走一趟累个半死，别说孩子，我走娘家也不知一年少走多少回呢。”
　　 三姑说的是实话，家里有个什么事，三姑都是知道最晚的；家里做点好吃的东西，来了亲戚，我们几个小孩子分头去叫近处的姑们过来相聚，从没因此去过三姑家。有时实在想三姑了，就硬着头皮往那里赶，到那里住上几天才回来。而三姑看我大汗白流地赶到那里，总是心疼得不得了，回来时再步行把我送到快到村口的地方才回去。
　　 后来有了自行车，我去三姑家的次数并没增多，除了因为路不好走，还害怕赶上刮风下雨。再后来我离开家到外面打工，去三姑家要坐总是公共汽车，公共汽车正好路过三姑的村口，所以反而去三姑家的次数更多了。
　　 现在包括我兄妹在内的大多数家乡人，都离开了那片生养我们的土地各奔东西。但没人再会因为见不到骨肉亲人而担心，因为经济条件好了，不再害怕没钱买车票。一个电话，再远的距离也能听到声音；打开视频，相隔千山万水也能看清面容；一张飞机票和火车票会在尽快的时间里让亲人们聚在一起。
　　 “远了不是亲戚”，长辈们再不说这句话了，换上了这句：“现在闺女儿子一样，路远路近一样。打开手机看到人，坐到车上看天下。好好在外面工作，闷了就视频聊天，再不然回家看看。你们要没时间，网上订个机票、车票的，我们这身子骨结实着呢，带着手机随时联系，保准能顺利地到你们身边。”
　　
　　 四、饭菜
　　 五十年代的人谈吃饭：“我们小的时候，榆叶、榆钱是好东西，红薯面是好粮食；马齿苋、婆婆丁是好菜。我们那代人永远忘不了的家常饭，是榆树的嫩皮和红薯面掺在一起做成的糕。红薯面好吃但发散，榆树皮粘性大，就到树上刮榆树的嫩皮捣碎放里面。那滋味，哎呀！就别提了——苦溜溜地难以下咽。没办法，为了活命只好硬硬地往下吞。”
　　 六十年代的人谈吃饭：“现在最怕的就是下饭店。一大桌子的菜吃不一半，爬起来擦擦嘴走了，浪费了粮食心疼啊。我们小时候别说现在浪费掉的猪肉馒头，窝窝头吃饱了就烧到高香了。”
　　 九十年代的孩子看见饭就咧嘴：“怎么又是鸡鸭肉的，腻了，不吃！烤肠、方便面、汉堡，就是想吃垃圾食品！”
　　 现在的人们坐到饭桌前念叨：“该减肥了，吃点清口的——对，还要绿色环保。这样吧，星期天去郊外挖野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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