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啪，邱荷回到家，将一叠简历表摔在茶几上，瘫坐到沙发里，双目紧闭，泪水却汩汩流出。
　　 招工大会的境遇着实刺伤了她的心。
　　 会场里万众攢动。邱荷在人海中挤行。
　　 这是她今年第三次参加招工大会了。这次招工大会，招工的单位虽多，却大多是些超市招收银员、饭店招服务生、远郊大企招一线员工……待遇低、强度大，有的甚至还要三班倒，全不在她的考虑之列。她挤了十几个摊位，连一份简历都没能投出去。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外企在招主管，年薪八千到一万美金，待遇可以。她挤上前去投出了今天的头一份简历。
　　 招工人员只瞄了一眼便退了回来，Sorry，你的学历不符我企本次招工的要求。我们要求本科以上。
　　 知道，可否看一下我的履历。我曾在一家杂志社担任过两年的办公室主任，有一定的管理经验。比较适合竞聘主管职位。
　　 Sorry，学历是收档的硬杠子。语言虽文质彬彬，却透出无可商榷的冷漠。
　　 邱荷把简历表再次推过去，能不能作为一份备份，考虑给一次面试机会？
　　 招工人员晃晃手中的一叠简历表，这里有好几个名校毕业的研究生和硕士生，你没法和他们竞争。请收回。下一位。
　　 下一位很快挤上前来。邱荷无奈地离席而去。却并没收回简历。她心想，他们带回去，万一经过筛选，像她这样有过实际管理经验的人选，能给个面试的机会呢。
　　 邱荷又找了十几家摊位，挖到一家私企在招文秘。岗位合适，工资待遇也还差强人意。便投出了第二份简历。
　　 招工人员浏览了她的简历，问，你在《楼市》杂志社当过编辑和办公室主任？
　　 嗯。
　　 那——为什么不干了？
　　 合同到期，没有续签。
　　 为什么不续签？是你的原因？还是单位的原因？方便说一下吗？
　　 原因很复杂。主要是性别歧视。
　　 哦——招工人员点点头，请问，结婚了吗？
　　 结了。
　　 有小孩吗？
　　 有个儿子。
　　 多大？
　　 两岁多，明年九月份上幼儿园。
　　 自带吗？
　　 是，两边老人的年纪都大了，还有病。
　　 哦——对不起。招工人员不无歉意地说，像你这样的情况并不适合我单位的这个岗位。
　　 为什么？
　　 我们虽说是招文秘，却不是招在办公室内搞文字工作的那类秘书。我们要找的文秘，是要能随时跟着老板去参加商务洽谈，起草商务文件的文秘。出差的机率很高，随机性也很大。你这样的家庭情况并不合适。我们觉得你的形象、气质都不错，又是个商务杂志的管理人员，正是我们想找的对口人才，所以问得多了些，对不起啊。
　　 哦——没事、没事。一听介绍，邱荷也觉得这个岗位并不适合自己。再说待遇也不是最理想，犯不着为此而大幅度地调整家庭生活的现有模式和节奏，便默默地收回了简历表。
　　 出了这家摊位，邱荷一看表，离闭场时间不多了，不想再去找别的新摊位了。心里还念想着她投第一份简历的外企。虽说，路途远些，但上下班有通勤车，比较方便。能维持现有的家庭生活模式和节奏。更主要的是经济收入眼下就达标，而且升职余地还很大。如果通过努力，将来能晋升部门经理，那待遇就更理想了。而且还有可能晋升为厂部总经理，甚至中国大区总经理……想到这，她莞尔一笑，呸、呸，亏你敢想……但马云说得对，人都要有梦想，万一能实现呢。
　　 她越想越兴奋，决定赶去那个外企摊位，再作一次努力。谁料，赶到那里一看，摊位已空无一人，招工人员提前离场了。她的情绪一下跌到冰点，颓然地坐在凳上，瞥见桌上遗弃着几份简历表。一细看，自己的那份简历也在其中。顿时怒火中烧，抓起简历表就冲进招工办公室，像重机枪打连发似的，好一通投诉，他们这么做，是对我们应聘者的极大不尊重，而且还泄露了我们的个人信息。你们必须责成他们向我道歉，并做出相应的补救措施……
　　 值班人员笑着递一瓶矿泉水给她，姑娘，先喝口水，消消气。到底怎么回事，你平心静气地讲给我听。好不好？
　　 邱荷于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气呼呼地讲了一遍。
　　 值班人员说，我不能光听你单方面的说法，还得听听他们怎么说。他查出该外企招工人员的电话号码，拨通了，并按下免提键，问道，你们为什么把一些简历表遗弃在桌上？现在有人在投诉你们，能不能解释一下？
　　 电话里，外企招工人员解释道，凡是符合我们收档要求的，都带走了。桌上那些简历表是些不符收档条件的应聘者自行留在桌上的。他们想用这样的办法让我们收档。但我们这次收档已经超饱和了。后期的筛选和面试的工作量已相当大。所以，凡是应聘者自行留在桌上的简历表，我们都没有收走。而且事先我们都对他们说过请收回。他们不收回是他们自己的责任。
　　 值班人员问邱荷，是这样吗？
　　 邱荷默默地点了点头。
　　 值班人员双手一摊，这样，我们就不方便干预了。要不这样，姑娘，你把简历表留在我们这里，有没招满名额的单位，我们替你推荐上去。
　　 在应聘者如此人山人海的情况下，尚且招不满的单位，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邱荷自然不想让他们推荐。便是推荐了，也是绝对不会去的。她讪讪退出，强忍泪水赶回家来。一进家门，便倒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二
　　 两边家庭的老人先后都发生了状况。
　　 先是邱荷爱人汪毅雅的老父亲失踪了。
　　 全家人找了一宿都没能找着。第二天清晨，他却自己回来了。说是昨天傍晚去附近公园观人下棋。观棋完毕，却怎么都找不到公园的出口了，只好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一宿。
　　 这事好怪。这公园平时常去，熟门熟路的，怎么会迷路呢？再说瞎转悠半天，为什么不找个人问问，竟在公园里睡一宿。第二天却又自己认得回来了。
　　 而且，从此开始，怪事一桩接一桩。
　　 有一天，早晨起床穿袜子，另一只袜子找来找去都找不着。后来才发现两只袜子穿在了同一只脚上。
　　 春上，小两口踏青，採了些荠菜，赶到汪家给父母包荠菜小馄饨尝鲜。汪父快速吃完自己的一碗，又把正在如厕的汪母那碗也吃了。汪母找不见馄饨，便问汪父是不是吃了。可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承认。
　　 又有一次外出，上公交车，拿出老年乘车卡，咣当一声投进投币孔里。司机无权开启投币箱，爱莫能助。最后还是儿子汪毅雅赶到公交公司，费了好大的周折才领回来。
　　 ……
　　 家人发现老人的食欲也有了改变，人日渐消瘦。带他到医院一检查，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症早期。于是成了“家庭熊猫”——重点保护对象。
　　 邱荷这边，母亲也出了险情。
　　 一天深夜，电话铃骤响。一提起，传来她父亲的慌张语音，晓荷，你妈胸闷、心痛、冒冷汗、还呕吐，怕是心梗了。快叫120……
　　 邱荷落实好120急救车，抱起熟睡的儿子，坐着丈夫汪毅雅的电动车赶到医院。
　　 母亲已在急诊室施救。一连串的急救措施下去后，病情有了缓转。收院继续检查治疗。造影显示心血管有两处堵塞近百分之九十。这样的病情就必须放置支架了。否则随时可能引发急性心梗，如抢救不及时，就会危及生命。最终放置了两个进口支架，病情才化险为夷。
　　 这次治疗需自费承担的款项高达四万余元。费用是老人自掏腰包解决的，并没让汪毅雅、邱荷小两口分担。但长达半月余的陪护却让他俩深感焦头烂额。
　　 自费已够高了，昂贵的护理费自然能省则省。全程由邱荷和她父亲护理。老父亲只是陪聊、照看，其他事宜一概由邱荷办理。孩子太小，怕染病，不敢带在身边，只好由丈夫汪毅雅带。夜间尚好安排。白天，汪毅雅得上班，怎么办？放到汪家去，奶奶照看一个痴呆的爷爷就已很费劲，再照看个年幼的孙子，怕顾不过来。关在自己家中，幼童高空坠落的事件听得多了，根本连想都不敢想。好在单位领导倒还通情达理，允许汪毅雅带到办公室，边工作边照管，总算解决了这一难题。哪想，偏偏这时，他们研究所的一家哈尔滨老客户购置的设备出了故障，向他们紧急求援。所里先派了另一名工程师前去修理。但该设备的电脑编程是汪毅雅编制的，那个工程师无力修复，向所里告急。无奈，汪毅雅只得赶去。邱荷高价雇了钟点工护理母亲，腾出身来，回家照看孩子。好在去冰城的高铁班次很多。汪毅雅当晚赶去，第二天修复后又连夜赶回。邱荷马上赶去医院，辞了钟点工，自己护理。
　　 幸好，汪父这段时间的病情稳定，没来裹乱。单位里也没再出别的枝节，总算顺顺当当地护理到邱荷的母亲出院。但出了院，病人还有一段恢复期。生活能自理，家务可就没力操持了。好在离开医院了，孩子能带在身边。邱荷便带着儿子住到了自己父母家，料理一切事务。汪毅雅因路途太远，上下班不方便，仍住自己家。一个人并不开伙，靠叫外卖和泡面度日。
　　
　　 三
　　 市里又举办招工大会了。
　　 搁以前，邱荷早就忙乎开了，这回却按兵不动。
　　 汪毅雅惊问原因。
　　 邱荷说，我正准备和你商量这事呢。老公，我不想再去招工大会应聘了。想在家当几年全职太太。你看好吗？
　　 怎么会有这个想法？解聘后，你不是一直都很急于找工作的吗？
　　 我现在的想法被迫有了改变。今年我参加了三次招工大会，期间饱尝了学历歧视和性别歧视的滋味。现在稍好一些的招工单位，学历都要求在本科以上。偶有招大专的，也都注明须是全日制院校毕业生。像你我这样的自考大专文凭几乎没单位收档。尤其像我这样家有小孩需照管的年轻妈妈就更没单位肯接收了。再说，以现在我们两家老人的身体状况来看，我一上班，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把儿子轮流放在两家老人那里托管。只有雇保姆带。而现在，雇一个光带小孩的保姆，月工资就得四五千。如兼做家务，没个六七千根本下不来。很可能我挣的都不够支付保姆工资的。而且，找个好保姆的概率跟彩票中大奖的概率也差不多。不断地换保姆、找保姆也是一件很烦心、很牵涉精力的事。倒不如做全职太太，自己做家务、自己带孩子来得省心，满意度也高。这是我考虑的第一个层面，单纯从家庭经济层面来考虑。
　　 我考虑的第二个层面，是从我们儿子的前途来考虑。现在我们这个社会已进入了一个全民拼娃的时代。几乎所有的家长都声称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孩子才一两岁就送去上外语、美术、舞蹈等各类培训班。更有甚者，从胎教就开始拼娃。更甚者，拼在射精前，算好受孕的日期，使自己的孩子出生在来年的一、二月份。这样在班里比起月份小的孩子来能大半岁。心智相对成熟些，接受能力也相对强些，在班里容易拔尖……在应试教育这个大趋势没彻底改变之前，我们自然也不能免俗。否则，就要吃大亏。我俩就是输在起跑线上的两个可怜虫。后期再怎么努力都跟不上趟了。你一直评不上高工。我连一个稍好些的职位都找不到。我们的悲剧绝不能在儿子的身上重演。所以我决定不再去应聘了。在家做个全职太太，给儿子当陪读妈妈。老公，你同意吗？
　　 汪毅雅听了。觉得现状的确如此。两边老人没法轮流带了，自己的出差概率又高。邱荷再就业后，孩子没人管，势必得雇保姆。但雇保姆的种种弊端还真不如邱荷在家做全职太太来得称心和稳妥。于是点点头，也好，只是你没自己的事业了。
　　 邱荷笑笑，我反复想过了，一般性的岗位也做不出自己的事业来，纯粹只是为了挣钱。既然雇保姆还可能出现经济倒挂，倒不如不去上班。我想定了，近几年的主要任务就是拼娃。把儿子培养成个牛娃，就是我的事业。
　　
　　
　　 四
　　 儿子该上幼儿园了。
　　 邱荷家附近有两个幼儿园，一民办，一公立。
　　 那民办幼儿园是全市闻名的贵族学校。聘外教实施双语制教育。注重幼升小的应试训练。因此，名校升学率很高，是很多富裕家庭孩子入园的首选。但因收费过于昂贵，起初并没列入邱荷的考虑范围。
　　 那公立幼儿园也不赖，是市里某著名公立幼儿园新设立的分园。园长刚从幼师毕业。她的办学理念，主张实施童心教育，给孩子们一个快乐的童年。她甚至形象地提出了一个说法：要让孩子们有时间和兴趣去看蜗牛爬树、蚂蚁搬家。去草地追逐蚂蚱和蝴蝶。
　　 邱荷听了，颇不以为然。认为这种办学理念在应试教育的社会大环境中根本无法践行。践行的结果只能是自己的孩子输在了起跑线上。因此，邱荷听完报告回来，几经考虑，决定放弃公立幼儿园的入园名额，改报民办幼儿园。她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汪毅雅。
　　 汪毅雅惊得瞪大双眼，你疯啦？那民办幼儿园的收费，平均下来，每月得五千多。我实际到手的工资只有六千。你让儿子去上民办，全家都不吃不喝了吗？
　　 老公，你听我说，儿子受什么样的教育，将来就有什么样的人生。读民办，将来幼升小、小升初，都有莫大的好处。
　　 话虽是这么说，可现实问题怎么解决？钱呢？拿什么去缴？
　　 我已在电话里和我爸商讨过了。爸支持我的决定，他让我们去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