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第一次卖米(散文)
我的家在大山里,生活中所用的钱要靠卖粮食。 赶场天,母亲感冒了,叫我挑几十斤米去乡场上卖,买些油盐回家吃。那是我第一次去乡场上卖米,母亲咳喘着仔细交待:“娃呀,我们家的是好米,八毛五一斤,少一分钱也不卖。”我点点头,挑着大米出门。母亲伫立在门口望着我大声咳嗽了起来,我不敢回头,怕忍不住流泪。扁担吱吱嘎嘎响了起来,像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和苦累。父亲去世后,我就是这个家的依靠,压在肩上的不是几十斤大米,而是生活的重担。我对自己说:一定要把米卖了,不让母亲失望!
小路蜿蜒着在大山深处延伸,路两边是一丛丛半人高的灌木,拐弯的地方铺满了细碎的砂石,不小心就会滑倒。我一点也不敢大意,挑着米稳稳当当地赶路,时不时耸动一下肩膀,让肩膀瞬间轻松些,一粒粒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也顾不上揩一把。我热汗淋漓地赶到几里外的乡场上,放下大米,卷起袋口,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四处望了望,来乡场上卖米的都是些中年人和老年人,他们是种庄稼的好手,卖米也一点不含糊,扯开嗓门吆喝着卖米,叫卖声抑扬顿挫,裹着泥土的芳香一声声在街道上飘荡开来。我刚从学校毕业,脸皮薄,像有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堵着喉咙,怎么也叫不出声来,憋得满脸通红。
有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妇女走过来,眯着眼睛瞟了我一眼,用手在嘴边扇了扇,漫不经心地问:“多少钱一斤?”
“八毛五。”
妇女惊讶地张大嘴巴,皱着眉头说:“太贵了!别人的米八毛二,你的米要八毛五?我看你一点也不像种田人,倒像个米贩子。只有米贩子,才喊这么高的价。”
我红着脸慌忙解释:“大姐,我不是米贩子!我刚从学校毕业,我妈感冒了,叫我来乡场上卖米。我家的米好,煮饭香,八毛五一斤,没有乱喊价。”
妇女抓了半把米仔细看了看,还放几粒进嘴里咀嚼几下,撇着嘴说:“你这米不脆,八毛二卖不卖?”
我摇了摇头,轻声说:“不卖。”
那妇女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嘴巴里不晓得嘀咕什么。她走了几步,又返回来,仰着头问:“你卖的是好米,可也不能喊那么高的价。小伙子,我诚心买你的米,八毛三卖不卖?”
我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妇女有些生气,脸色顿时变了,气鼓鼓地走人。
妇女走后,又来了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他好像还没睡醒,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问:“卖米的,多少钱一斤?”
“八毛五。”
男人有点不耐烦了,身子往前倾了倾,歪着头说:“大声点,我没听清楚!你一个大小伙子,说话细声细气的,像个大姑娘。”
我提高声调说:“八毛五。”
“你去乡场上走一趟看看,有哪个卖米的人像你喊这么高的价?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的大米顶天卖到八毛三,八毛三不卖的话,你贴力气挑回家去吧。”
听男人这样说,我有些动心了,一斤米也就出入两分钱,卖给他吧。可是想到出门时母亲说的话,想起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仔仔细细筛米的情景,我没有理由让步。不是我不懂得变通,而是家里的米好,一分价钱一分货,那时一分钱在农民眼里都是好的。男人用力跺跺脚,骂骂咧咧走了。
太阳越升越高,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火辣辣的阳光烤着脸,钻心的痛。衬衣被汗水打湿了,贴着后背,痒痒的。有位卖米的老人好心劝我:“娃娃,卖米不丢人,你要学着喊几声。唉,你也不要太犟,一斤米少一两分钱就卖吧。”老人说完,胳膊夹着米口袋,咂着叶子烟走了。
身边那些卖米的人陆陆续续回去了,剩下我孤零零地站着。我又饿又渴,加上着急,眼巴巴望着路人,用力咽了咽口水,憋着嗓子喊了一声:“卖米!”在这尘土飞扬的乡场上,我觉得自己的叫卖声听起来怪怪的,像是小山羊从鼻子里发出的叫声。
唉,种田辛苦,卖米也不容易啊!想起母亲一次次挑米来乡场上卖,把卖米换来的血汗钱送去学校给我当生活费,她就盼着我长大后有出息,不像她吃那么多的苦!母亲来乡场上卖米,该有多么不容易,又受了多少气呢?想起这些,我心疼起母亲来,一股咸咸的东西一下涌上心头。我觉得自己一点用也没有,连米都卖不出去,一定让母亲失望了。
这个时候,我十分羡慕《人生》中的高加林,他第一次去卖馍,一个也没卖掉,最后还是善良的巧珍帮了他。巧珍帮高加林卖馍,可谁帮我卖米呢?要是这几十斤卖不掉,只有挑回家去。可问题是我又渴又饿,实在没有力气挑米回家呀,残留在肩头的印痕隐隐疼痛起来。我痛苦地闭上眼,眼窝开始润湿起来,要是不使劲憋着的话,泪水很快就会淌下来……
乡场小,赶场人不多,午饭后人们开始散场了。我想大米是卖不出去了,可又不甘心,抱着渺茫的希望傻傻地守着,见人走过就有气无力地喊上一声。是呀,卖米是需要吆喝几声的,不张嘴怎么行呢?
有位穿着中山装的老伯走过来,我就像落水者抓着一根漂浮的木头,慌忙点着头笑着喊:“伯伯,买米吗?”
不晓得是我的声音太小,还是老伯没听见,他头也没抬,背着手从面前走过。我又放大声音喊:“伯伯,请问您买米吗?”
老伯转过身来,走到我面前,笑着轻声问:“小伙子,是你叫我吧。”
望着老伯那和蔼的面庞,我点了点头。
老伯眯着眼望了望我,又看了看大米,说:“好米呀,颗粒饱满色泽光亮,煮饭香得很,吃在嘴里还有一丝甜味。”
我巴不得早点把大米卖掉,急着说:“伯伯,这米八毛五一斤,你要的话,就给八毛四,每斤米让您一分钱。”
“这挑大米有多少斤?”老伯仔细地问,目光是那样亲切。
“七十五斤,您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挑到小店去称一称,乡下人做不来短斤少量的事。”
老伯叹了叹气,说:“我很想买你的米,不过昨天我老伴刚买过了。我家就两口人吃饭,娃娃们都不在身边,每个月吃不了多少米哩。”
老伯这样一说,我的心顿时凉了下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揉了揉红肿的肩膀,苦涩地笑了笑,默默地低下头,感到十分失落。
没想到老伯走了几步又返回来,笑眯眯地望着我,亲切地问:“看样子你像个学生,第一次卖米吧?我和你这样大的时候,也来乡场上卖过米。我一斤也没卖掉,只好挑米回家,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大米撒了一地,我哭了一顿哩。小伙子,你的米我买了,别在这儿傻等了。种田辛苦,就给你八毛五一斤。”
“那哪行呢,你家昨天刚买米,今天再买我的米,大米放久了会变味,煮饭就不香啰。”
老伯蹲下身,抓起一把米闻了闻说:“你不用担心,你的米好,我买了送去城里给儿子吃。"
我用布条扎紧袋口,弯下腰挑着大米跟在他后面。扁担吱吱嘎嘎欢快地响了起来,响声伴着我俩穿过狭长的街道。
老伯怕我赶不上他,故意放慢脚步,问我要不要停下来歇一歇。他家住四楼,来到楼下,我停下脚步喘口气,伸手抓住扁担两边的米口袋,使出浑身力气一步一步爬上楼梯。米口袋晃荡着,不时碰着楼梯扶手,发出咣当咣当地响声。
来到老伯家门口,放下大米,我也顾不得脏不脏,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大口大口踹气。老伯开门,我帮他把米抱进去。放下口袋,他给我倒来一杯水,我双手接住,一口气喝完。这杯水,很甜很甜!
老伯摸了摸脑勺,从口袋里掏出钱数了数,递了过来:“小伙子,数一数,看对不对。”
我数了一下,老伯多给了两块钱。我慌忙抽出两块钱递给他,好心的老伯买了我的米,就是帮了我天大的忙,我怎么能多要他的钱呢?
老伯笑了笑,说:“小伙子,我没有多给你的钱,你帮我挑米上楼,这两块钱拿去吃碗面吧!记住伯伯的话,今后来乡场上卖米,放开嗓门大声吆喝,没什么不好意思,生活中有时要勇敢点。”
我满含谢意地望着老伯,重重地点点头,把卖米的钱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离开老伯家时,一种感动从心底冒出来,一直往上蔓延,往身子的每一个角落流去。下楼时想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的心里暖暖的,感到我同高加林一样幸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