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出生于一九三八年，正值抗日烽火连绵的时节，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在母亲能清楚记事时，抗战已经胜利了。
　　 母亲从小没怎么上过学，后来，仅仅会在冬天结冰的窗玻璃上，徒手写出毛主席三个繁体字。但母亲记性好，也能用心算账，八米二糠，了然于胸。女红的那些活计，包括针线活儿、搓莜面鱼鱼等，还有庄稼地里的活儿，她都可以做的很优秀。
　　 但我从小，还是最喜欢在母亲身边，听她讲她小时候真实经历过的事……
　　 那时，姥爷家一共六个孩子，大舅最大，其次是母亲。这样，连着姥姥，姥爷，家里一共八口人，一口锅。姥爷一只眼，但识文断字，就是脾气大，容易发火，一生最喜欢的就是读《封神榜》，研究其中的每位神仙，并在夜空中的星星里，自作主张地寻找他们的定位。另外就是在人家主人没邀请的情况下，去给人家看阴阳宅，没有赏钱，但也乐此不疲。解放前，他一直信奉“一贯道”，解放后被政府定性为邪教，予以取缔。为此，在“三反五反”和“文革”期间，双手被捆在身后，戴着大纸帽子，满脸抹着锅底黑游街，让家人为他担心不已。
　　 姥姥，是位小脚老太太，走不快，有些懒，也有些抠门，但心地很是善良。在“亲孙子”与“亲外孙”这个问题上，很多外孙颇有微词，包括我在内，说姥姥把好吃的都留给长孙了。几十年前刚改革开放时，老家还比较贫寒，也是大家斤斤计较的多，搁到现在，一点儿好吃的，早已不算啥了，也没人稀罕了。
　　 母亲在家里姊妹中，作为闺女，算是老大，从小帮姥姥姥爷，舅舅姨姨们针线活儿，的确做了不少，有姨家的闺女长大了，小时候母亲给做的鞋，还没有穿完。
　　 母亲伶俐，记事也早，讲给我的几件事，让我记忆深刻。
　　 因为年龄小，家里孩子多，所以，姥爷从小就给他们定了不少规矩。其中有一条：夜里睡觉，不许把衣服都脱了。夜里无论多晚，睡的多实，如果爹娘拍了两下，你还醒不来，不管外面发生的事，有多危险，家里大人绝对不会再管你了。说实话，那个年代，家里穷，虽说比不上杨白劳，但普通的佃户人家，也好不到哪里去，耕种几亩薄地，几个孩子盖一床破被子，晚上，玩累了，就横七竖八地在炕上睡着了。有时候，拍两下，根本叫不醒。
　　 那时，为了夜里躲土匪，或躲顽固军（母亲当时这样说的），家家都在土房子的背面留个暗门，也算后门吧。外来人不容易发现。这样，躲着方便，也安全。
　　 有一次，母亲半夜里，让尿憋醒了，迷迷糊糊间，赶紧习惯性地用双手拍了拍炕的两边，发现姥姥姥爷的被窝是空的，按照平常家里人的交代，肯定是外面发生了大事了。
　　 此刻，母亲彻底吓醒了，头发也直愣愣地竖了起来，也顾不上尿泡了，而外面，也是人声嘈杂，狗旺旺地叫个不止。
　　 披头散发，急着跳下地，趿拉着一只鞋，另一只，也不知道被踢到哪里了，就赶紧找后门。一般按照家里叮嘱，晚上睡觉时，每个人的两只鞋都要合着分别放在炕沿下的固定位置，这样着急时，好找呀！因为屋里黑，还有着急，慌不择路，一下子磕到了土坯墙上，疼啊，但这已不是很重要了，赶紧跑吧。
　　 其实，后门早已经被踹开了，母亲跌跌撞撞地，依照平时习惯性记忆，往平时大人们领着躲难的地方跑。但越是跑的急，腿脚越是不利索，脚底一下子没踩踏实，就一个跟头，“扑通”一声，栽到隔了两三排的邻居家的猪圈里了，这下，把正在睡觉的猪窝里的猪也吓醒了，几头猪“呼囵”一声，蹿出来了，四散乱跑，有的蹿着不高的圈墙往外跃，还有的尖叫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母亲就蹿了过来，踩着母亲的肚子就往外跑，猪惊了。母亲吓愣了，不知是该撵猪，还是赶紧逃。再看她，因为是头先着得地，头发也和猪屎、猪尿沾了一块儿，身上除了湿漉漉的屎尿，就是灰和土。
　　 母亲讲到这里，流泪了。
　　 说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也顾不上清理身上的泥垢了，一跃而起，人借猪力，同时，猪也借着人力，交错着往猪圈外跑。一头猪卡在猪圈墙上，头在圈外，后半身担在了圈里，前不行，后不行，“吱吱”地尖叫个不止，和杀它时那样惨烈，其他有逃出来的，也有剩下的在玩命地拱着圈门。庆幸的是，母亲翻出来了，接着赶紧再跑，身上，脸上，不知是屎尿，还是泥水、汗水和泪水，实在蛰眼，就用袖子抹一抹。哭着喊着，也不敢大出声。怕被坏人发现，被抓、抢了走。
　　 那天，天上也没有月光，黑蒙蒙的，沿途也能遇上同样和她一起晚起来躲难的。就这样，跌跌撞撞，一路上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棉衣也不知道刮破了多少道口子，连吓带怕，总算相跟着乡亲，跑到了大家平常躲难的一道土埂边，土埂较高，另一边比较洼，好隐蔽。
　　 一看，和大部分乡亲会合了，母亲的心也稍稍安稳了些，一边想在人群中寻找姥姥姥爷和姊妹们，把自己一路上遇到的委屈哭出来，就听着，旁边有人拍了拍她的肩，用手掩着嘴，压低声音对她说，“孩子家，别哭！赶紧圪蹴下！圪蹴好！”“圪蹴好啊！都圪蹴好！”“赶紧藏好！藏好！”
　　 母亲听出来了，是村里年长的保长。他怕孩子们的哭声把土匪们引来，那样，一旦被发现，大家就都危险了。于是，母亲“呜咽”了两声，硬是把委屈又害怕的哭声吞下去了，低声抽泣着，老老实实地圪蹴下了。也顾不上找家人了。
　　 年长的人们，除了安抚躲难过来的人，就是静静地侧耳听着村里的动静。不时，通过村里的狗叫声，分析、判断着村里形势的发展。有担心家里的家当、甚至家里有点儿金银细软的，躲难时匆忙，没带出来，还有家里养活骡马等大牲口的，怕被人家抢走，就犹豫着，待村里狗叫声稍小些，忍不住想回家看看。
　　 “你不要命了？！”
　　 “银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你是不是要钱不要命？脑袋想吃枪子了？！”年长的保长一把把欲冲回家的，拽了回来，压低声音，吼着嗓子，厉声呵斥着。
　　 保长，总归还是有威信，说话也有威力，平时，村里谁家张罗个红白喜事，都是请保长出面忙碌张罗。
　　 这样，经保长一训斥，心里焦急的，抓耳挠腮的，也只能忍着了。的确，再着急，吃饭的家伙什没了，要钱还有啥用？另外，还有一种可能，藏的银钱，或许土匪们没发现，那就是更大的意外之喜了。无奈的人们，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村里的狗叫声，由开始的集体狂吠，到后来的时断时续，相互呼应，再到后来的零零星星，特别是“铁拐李偷完锅以后”，狗叫声，渐渐平息了。
　　 关于“铁拐李偷锅”的故事，估计很多人听说过，但版本不知道是否一样。村里老人相传，铁拐李有一次去偷锅。但他，不小心，误入了一个穷人家，待主人没发现，要走时，发现这家穷的啥都没有，米缸里早已见底，连一颗米都没有，但小偷界祖师爷有个规矩，“贼不能走空”，无论啥也得偷点儿。于是，铁拐李还是把这家的锅偷走了。回了家，铁拐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怎么能偷穷苦人家呢？明天他们拿啥做饭呀？！”良心发现，他决定还回去。但此时，天色就要大亮，这样回去很容易被发现，于是，作为神仙，他请求玉帝把天再黑一会儿，允许他把锅送还回去。锅，他是还回去了，还给这户穷人家的空米缸注满了米面，才得以安心而归。于是，这样，就有了雄鸡报晓五更，天即将破晓时，天突然又要黑一会儿的故事传说。
　　 我小时候，听母亲讲了铁拐李的故事后，一直以为，天临亮时，又黑一会儿，是真的因为铁拐李做的法呢。后来，学了文化科学知识，才知道，那只是传说。但对于铁拐李的良心发现，救济穷人，心里还是深表钦佩的。
　　 公鸡叫了，五更天了，东方的鱼肚白也耀出了光亮，天亮了。
　　 而母亲，也和很多孩子，躲在人堆里，呼呼地又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嘴角不时抽动着，不时地还浑身哆嗦和抽搐一下，出的气，也是不均匀的。做着梦，也是吓的。再看身上，猪的屎尿都已干巴了，还有身上的灰土，吓的没顾上尿的尿，也顺着裤腿流到了鞋壳里了，一片狼藉。还有很多孩子，逃出来时，都没顾上多穿啥衣服，冻的只打啰嗦，就使劲地埋着头，往人堆里挤，以取得一时的温暖。大人们，好多了，躲难躲的多了，警觉性也高了，半宿没合眼。
　　 看着天亮了，急不可耐的男人，不顾劝阻，悄悄溜回去了，这都在保长的掌握之中，他觉得也应该没事了，没再硬劝，毕竟谁家也要靠平日里积攒下来的这点“物件”过日子呢。
　　 凌晨，村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应该是太平了。
　　 保长一挥胳膊，“回哇！”
　　 大家陆陆续续地往家走，妇女们得赶紧在人堆里，辨认自己的孩子。一个一个扳起头来，一个个地辨认。发现是，就用双手拎出来，放到一边，再接着找下一个。若不是，就又把扳起来的头摁下去了。直到找全了，依大到小，背着的，拉着的，拽着的，还有孩子们一个拉着另一个，迷迷离离，和逃荒的一样，衣衫褴褛，惨不忍睹。
　　 而母亲，也夹杂在他们中间，在姥姥身后，跟着回家了。但回了家，一定免不了的一顿挨骂，那时浑身上下仅穿棉衣棉裤，没法拆洗呀。
　　 待屋顶上，家家户户冒出了做饭的炊烟，才有信息灵通的人互相在私底下，悄悄传开：昨夜过来的，不是恶贯满盈、逮啥抢啥的土匪，也不是可恶的顽固军，到处抓壮丁。而是急着奔赴前线或进行战略转移的的八路军。他们不愿扰民，就大部队贴着村边走，连夜急行军。
　　 多么纪律严明的党的军队！“三大纪律，八项主义”切实牢记在心啊！
　　 不过，还是不小心惊动了村里人养的看家犬，惊动了兵荒马乱年代的村里人，引起一番连夜的骚动。
　　 好在是虚惊一场。
　　 母亲说，从那以后，母亲在每次的躲难中，再没有被拍不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