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老家，偶遇同村满成老哥，顿生凄凉，愧疚漫上心头久久不散，历历往事跳进眼中，叫我半夜难眠。
　　 那天，我刚祭拜完父母，从南岗陇头往村里返，忽然，在我前头不远处走来一个人，也夹着一卷纸钱朝坟莹这边走过来了。
　　 村里已故的人都埋在“官坟”，咋一从字面上看，好象是当官人的坟地，其实不然。那个“官”字在八百里秦川，并不单指官家，还有“大家的”或者“公共的”意思，因此，这里就是全村已去西天人的归宿之地了。
　　 这三冬未尽春寒料峭，田野里冷风嗖嗖，日光惨淡，麦苗儿冻得缩着脖子铁青着脸，鸟儿也不知躲到那里去了，天地一片空旷寂寥。冬季农闲，谁还在这大冷天上地干活呢？瞧！这偌大的田野里空无一人，只有“枯藤老树昏鸦”和我这迟到的上坟人。还有一个就是让我没想到的迎面也来了一个人！
　　 细瞧瞧，啊呀！来人竟是双目失明的满成老哥！
　　 在这空旷的田地里，时隔二十多年我俩又站在一起了，而且这么近，让我有机会细细量打量他的面貌，看看这位老哥的沧桑变化。
　　 一边瞅，我高声叫道：“满成哥！你哪里去？”
　　 他应声答道：“我上坟去呀。你回来啦？我听出来了，你这崽娃子！”
　　 他一脸惊喜。我用眼一扫，唉！他明显的苍老了，那本就干涸的眼睛愈加陷下去了，几乎成了两个深深的枯洞，皱纹在他脸上刻下了一道又一道沟壑；只是那鼻梁仍然高高耸立着，尽管清峭仍不失威严。不大圆的脑袋顶上，不知啥时已爬满了白霜。衣衫厚倒是厚，但好象几年没洗了，污垢油渍如一层漆涂在上面，闪着暗幽幽的光。一双老式棉军鞋，已失去了当初的亮度。他腋下夹着一小捆麻纸钱，那萎靡不振的纸钱似乎在瑟瑟发抖，让我心中一酸倍感凄凉。
　　 “你这崽娃，咋这么多年不回来？二十多年了吧？”未等我接续，他又朝我紧靠一步，抓住了我伸出去的手使劲摇，带着埋怨的口气问我。眼睛虽看不见却也在扑腾着，如两潭幽深的水。
　　 我忙回道：“是啊，二十多年了，哥你还好吧？”
　　 满成哥仍握着我的手不放开，说：“好着呢好着呢！国家养着我，啥也不缺，吃低保吃五保，养老养老，年年慰问哩哩啰啰。好的很好的很！”
　　 我说：“那就好！那就好！哥，你这是要去上坟吗？”
　　 他回答道：“是啊，上坟去呀，过年啦给先人烧点纸。”
　　 ”哦！对着哩哥。”我说。
　　 “老人缺钱，多送点。嘿……”他笑了，抖一抖我的手后，抽回了他那双瘦瘦冰凉的巴掌。
　　 我想了想，说：“哎哥！要不我陪你去吧，你一个人，路不太好走……”
　　 ”不不！你不用，我能行能行！”他眨一眨深陷的眼睛，挡住了我。
　　 其实我也清楚他一个人完全可以。别以为他是个盲人，他的记忆力太好啦！我们村的一草一木他全清清楚楚地装在心里。村里的道路他一一熟记在心，不用人领一个人走东串西从不迷路。那家住那里，他一找一个准，从不走错门认错人。这功夫你不佩服还真不行。也实在让我暗暗称奇，他为啥会有那么大的识别能力，眼情看不见呀！
　　 不仅如此，在生产队时，他照样干活一天不少。而且啥活儿也难不倒他。他性格要强，不愿让人瞧不起。母亲下世后，他全是自己动手做饭，炒菜蒸馍下面条样样能行。弟弟一家在外省，只是偶尔回来一次，母亲回来更少，只是隔几年回来给父母烧点纸钱就走了。
　　 他是个残疾人，也不富裕，娶媳妇无望，命运已然造就了他的生存状态，至今孑然一身……
　　 那天下午，满成哥和我寒暄了一阵后去便一个人去了坟地，我道声珍重后，目送着他渐渐走远……
　　 以前在生产队时，我常和满成哥在一起搭伙干活。因为他是个盲人，所以队上有些人不愿意和他一起搭伴，这时候，队长往往会派我和他一起干，因为我成分高，不敢推诿。比如往田地里运肥，往土场运土，当时都用的是木架子车，两人一辆搭伙一起干。若是两个健全人当然比较好，都能看见，往车内装土装装肥很快，用的时间短。而如果和满成哥搭伙，就慢了不少。虽他也很勤快但毕竟不是很敏捷，眼睛看不见，装车的时间显然要比别人长。
　　 一起干活，我从不嫌弃他，满成哥也十分乐意和我一起干，尽管我比他小几岁力气小一些。可我是个健全人，可以弥补他视力上的不足，在某种程度上毋宁说搭帮，倒不如说我是他的眼晴妥贴一些。
　　 我俩在一起的那些年，在一些特殊事情上我也有帮过他的忙。出于同情和怜悯我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有一年满成哥患病了，而且得的那病需要化验粪便。他一个人去县城路太远也不行，要进医院，地形很复杂的。于是，我便主动陪他去。带他去厕所，帮他接大小便送化验室。那天，他大便总是下不来，在厕所蹲了半天憋得脸通红。我看实在不行就找医生，医生给我一个小勾子，让我去帮他掏粪便。我拿上小勾子来到厕所，也没让他掏，我就直接蹲下给他掏，掏了好久才弄出来了。这一幕让他分外感动。说我心肠好善良，还说我以后一定有好报。但他后来也帮了我很大的忙，在危难中伸出了援手。
　　 记得是我母亲患病时急需一笔钱，而我家当时没钱。借也借不来，都怕我们还不起。我就试探着对满成哥讲了讲，没想到他马上把他的一点积蓄全部拿出来给了我。解决了母亲住院的问题。
　　 那阵儿讲阶级斗争，我家成份高。没有人愿意出手相助，甚止平时好多人见了我们也都绕着走，即使至亲也退避三舍，因我家黑且穷而疏远了关系。想想也不奇怪，“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嘛！
　　 满成哥的这些支持确实是难得的。他不怕背上“与地富们站在一条线上”的嫌疑，毅然伸出了温暖的手，帮了我家一个大忙。
　　 别看满成哥是个残疾人，他当年还是个大红人，是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哩！
　　 那些年，全国在掀起轰轰烈烈的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热潮，我家乡也不例外。公社和县上、市上都要选拨一批学习积极分子，作为榜样。满成哥虽看不见但他的听力分外灵敏，记忆力超强。每次队上开会学习他都把内容记得清清楚楚，对于著作上的话背得一字不差。每次开会他都必须发言讲学习感想讲学习心得，说得有声有色、声情并茂，表现非常好。因此，生产小队和生产大队一致推选他为学习毛选积极分子。另外，选他还有另一层意义，就是因为他是个盲人。他也能学到这个程度学的这般好，其它人就更应该学好了，也更应该向他学习了！他的教育和样板作用比一般健全人要大不知多少倍呢！
　　 于是乎，满成哥成了一个大红人！红极一时，政治荣誉纷至沓来。公社开会少不了他，县上开会也请他去，小轿车接来送去。甚止还参加了省上的“活学活用”表彰大会哩！没隔多久，他就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
　　 满成哥的共产党员称号是用实力拼出来的，活学活用且按下不表，单那井下打井几年的模范事迹，就足以让所有人竖大拇指了！
　　 那年代，老天好象故意与人作对似的，年年旱月月旱，庄稼缺水地里冒烟，季季欠收甚止绝收，百姓缺粮政府发急。于是乎，上级号召“战天斗地、改造自然！”
　　 我们村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打井抗旱运动，决定在田里挖了几眼深机井，把地下的水抽上来浇灌农田，解决干旱问题。
　　 打井这个活儿可不轻松。在几十米深的地下掘土，黑暗潮湿空气不好。一般人都不大乐意干的。即使干，也是干一段时间就要求换人，轮流倒班而不是一直干下去。唯有满成哥，开始下井一直干到到井里冒出水来，一天不缺地在井下掘啊掘、挖啊挖，一干就是几个年头！此眼井打成了，又去掘彼眼井，从未讲过后退的话。
　　 满成哥这种精神这种情操这种品行，很自然博得了全村乃至全公社全县人的一致认可。领导说，这就是学习的结果呀！这全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结果，立杆见影，很有代表性！
　　 满成作为”活学活用积极分子”的材料上报到公社，公社认可，上报到县上，县上认可，上报到市上，一路绿灯畅通无阻。于是他的共产党员和积极分子的名誉便顺理成章的挂上了。这个谁也不可否认，谁也不会心存疑虑认为不够格！
　　 可惜的是，满成哥的婚姻大事却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实在让人惋惜，至今仍孑然一身。
　　 我离开老家已久，然对这些尘封的往事却并未因时间的延宕而湮没，反而愈加清晰愈加让人感到伤感和内疚。
　　 满成哥是个残疾人，在我最困难时曾伸出有力的手帮我。这些年我生活环境变好了，却从未回报过这位老哥哥，从未帮帮这位不幸的残疾老兄……
　　 那天我未离开老家，晚上住在了满成哥那里，和他聊了大半夜。天亮临走时我掏出一千元给他，让他改善一下生活。可他推来推去就是不收。说现在他过的好的很是天堂生活。他抓住我的手，抖着说：“不愁吃不愁穿！啥也不缺，一月几百块哩！鸡蛋大肉想吃啥有啥。以前咱过的啥日子啥光景？一年吃不到几两肉，这你该没忘吧？啊？我这个老党员知足啦，咱现在也给社会出不了力啦……嘿嘿，哥不要你这钱，你有娃哩负担重，你媳妇也有病需要钱……”
　　 哎呀！我的老哥，你这精神一一你这共产党员本色不改啊！
　　 最后，我只好乘他不注意，把钱塞在了他的枕头下。我想，他晚上睡觉时一定会摸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