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楼梯口上到二楼需要拐三个弯，一共有二十五级台阶。每一级耗去一分钟，算下来是二十五分钟。有时需要大口喘气，让肌肉得到缓解，回到最佳状态。来，预备，开始，先迈右脚，放到第一个台阶上，双手抓紧栏杆，右手拽，左手推，全身的力气用在左臂上，把整个身子撑起来，左脚慢慢地和右脚放在同一踏步上。掌握好重心，使劲，再使劲，咬紧牙关，全身的肌肉绷紧，腰部用力，让身子直起来，双手抓紧栏杆，双脚站好，站稳。OK，总算成功了。
　　 这是我每上一级台阶必须花费的时间和动作。有时，某一个部位没有掌握好，力量使不出来，这一次只能半途而废，放下脚，歇口气，重新再来。不过这样就耗费了人力，物力，时间又浪费了过去，等下一次成功，不知又过了多久。所以，二十五级台阶下来，有时要花去半个多小时，或者更多。可这又能怎样？时间再久我也得上去，我家住在二楼，我要回家去。
　　 我不止一次的计算别人上楼梯的时间，如果从第一个台阶开始，等我上到第二个，哐当，三楼的门关上了。如果跟着老婆一块回来，等我打开房门，饭已经做好了。
　　 没有人可以帮我，我只能靠自己慢慢地爬上去，这是近十年来，每天都要面对的大事。我不能老坐在一个地方，时间久了，站起来，双腿酸痛，软弱无力。我的肌肉已经在皮下消失了，大腿跟小腿越来越细，萎缩的很厉害，没有一点缓解的意思。我阻止不了它。“重症肌无力”你是我的敌人。
　　 我没有工作。身体好的时候，在国有粮食企业上班，2005单位解体，做了一名下岗工人。为了生活，我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载客拉人。在我们市里大街小巷，穿梭着各种各样的三轮摩托，烧汽油的，充电的，焊了车棚，就可以营运了。就像骆驼祥子，不过我比他强，不用跑腿，不用淌一身的臭汗。这应该感谢现代工业文明，是它解放了体力劳动，得利于我可以坐在车上，只使出一点点力气，然后伸出手来，接住递过来的三块或者五块。这是我吃饭的主要来源，生活的经济支柱，但我又不同于他们可以上蹿下跳，我只能死死的坐在车上，从早上六点出门，一直到晚上十点。迎着路灯出去，顶着路灯回来，起早贪黑结束了一天的疲惫，陪伴着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最后又在平静里归去。十几个小时的坚持，一天的辛辛苦苦，我在腰酸背痛，饥肠辘辘的时候，终于回来了。脚落了地，好像突然从太空回到了人间，软弱无力人已经站不起来了，腿似乎没有了，脚也撑不住自己。我憋住呼吸，咬牙切齿，抓住车子把身体撑起来，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可能还要更久。等吧！等腿渐渐的有了知觉，等脚终于可以脚踏实地，一步，两步，我又能像人一样直立行走。扶着墙，把自己挪到楼梯口，抓住栏杆，老天爷，我终于完成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接下来就是这二十五级台阶，一个踏步，两个踏步，望眼欲穿的一个接一个地数，在心里默念着，这二十五级台阶我什么时候才能走完？二楼的门我什么时候才能打开？求你，别再有人来，我太难堪，总觉得不好意思。可这公共的楼梯又能挡住谁？终于上来了，我像一个凯旋归来的英雄终于站在了门口，我到家啦。
　　
　　 二
　　 家，我是多么爱你，尽管只有七十五平米，推开门，我就是一个自由的人。再也不用担心有人笑话我的身体，再也不用考虑我的三五块钱的生意。那些讨价还价的人，求求你们别往心里去，我想多挣一块，可能惹得你不开心，那我就多送一程，从小区到门口，让你少走一点路，希望你满意，下次再来照顾我的生意。谢谢啦！我下岗了，房子刚刚交了首付，妻子正在坐月子。她盼着我早点回去，多挣点钱，买奶粉，买米，买油，交水电费。夏天来了，买点水果，冬天到了，买点煤。我的摇晃的身体在她眼里，也是一个顶梁柱，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一个养家糊口的人。
　　 进了门，我开始帮她收拾屋子，给孩子洗尿布，把身体靠在墙上，或者扶着凳子，弯下腰，小心谨慎，不能把自己摔倒了。如果在街上，没有人帮我，我只能扒着三轮车慢慢地把自己爬起来。但在家里，就放心的多了，实在太累，我就干脆坐在地上，这样既稳当，还可以随心所欲。不用担心摔倒了疼痛的腿，也不用担心满大街都是人，四处射来奇怪的眼神。我从一个房间爬到另一个房间，妻子指挥着我，地板上的垃圾，桌子上的土，衣服叠起来放在哪里？孩子的玩具应该摆在什么地方？我做的得心应手，妻子也很高兴。孩子大了一点，摇摇晃晃跟在我后头，有时趴在我背上，拉着我一块倒在地板上。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她们娘俩个一起过来扶我。我太重了，妻子的力气，孩子的小手，她们抱我，拽我，拉我，最后我们三个又一起瘫坐在地上。
　　 在我的印象里，妻子好像从来没有哭过，对金钱也好像没有那么多的幻想。如果说到谁如何如何幸福，她只是灿然一笑。但我不！我娶她不是让她揪心，牵挂，烦恼，我娶她不是让她跟着我一起受煎熬。她常常说，已经很好了，有一个家，孩子也很听话。她常常说她养活我，比养活她自己更快乐。但我不！我也想让她花前月下，我也想让她靓丽潇洒。别的女人无忧无虑，她也是女人，她也应该有一个安稳的幸福。有一个男人，做她的肩膀，当她的靠山。
　　 妻子出去打工了，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忙的累了，回到家，还得操心我的吃喝。那一年，从早到晚我都想着怎么去挣钱，帮着她减轻一点负担。有时看着她劳累辛苦，疲惫归来端起一碗汤面又心满意足的样子。我觉得我做男人的自尊应该拿去喂狗，我觉得我娶她就是她的不幸。街上那么多的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有正常人，也有残疾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处，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幸福忙忙碌碌。而我呢？尽管学有所成，那是曾经，尽管也想有一份工作，想把自己活成体面人。如果低三下四，为了几块钱而失去尊严，我拉不下脸。在我没有买摩托车之前，我翻江倒海的心里不知道流下了多少眼泪？哭过后，我只能接受现实，在妻子照顾我的同时，我早就已经一无是处。如果能做一点就做一点，帮帮她，尽管她毫无怨言。当她的黑发已经斑白，手已经粗糙不堪，我终于下了决心，撕破了脸。像他们一样，变成了脚力，守在街边，等在拐弯抹角的地方。我低着头生怕遇见一个熟人，因为他们知道，堂堂一个大学生……生活啊，昨天的，原来的，我所有的幻想全都不要了。我只要三五块钱，我只希望有人来坐坐我的车，让我多跑一趟，那样我的老婆就能少出一点力，在别人那里少受一点罪。尽管这只是柴米油盐的幸福，但妻子是高兴的，我也是。我残废的身体终于有了用处，我不需要别人帮忙，早出晚归还能挣一点钱回来。爬楼梯的时候我在想，我终于把自己活出了人样。
　　
　　 三
　　 十年了，我开三轮摩托车已经整整十年了。记不清有多少次，风里来雨里去，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修车，打气，六神无主，满手的机油。我从车上爬下，又从地上爬起，发动车子，我又冲在人群里。妻子老是说：“别苦了自己。”那是她劝我，中午饿了，买一口热饭吃。我也想啊！可掏出钱来又舍不得。买个烧饼，我的父辈曾经也是这个样子，还有他们，我的三轮弟兄，为了几块钱而活得可怜。其实我早已脱胎换骨，什么脸面不脸面，丢人不丢人，幸福是给人享受的，苦也是。当我站在街上把一个烧饼狼吞虎咽的吃完，省下几块钱，我觉得，我就是幸福的。
　　 是啊！幸福，你要让我咽下多少苦，才能走到头？有时候真想算了，一闭眼的事！不看，不想，不听，不问，再也不管了。死了多好，还有人牵挂，逢年过节，烧点纸。冥国的钱，随手一张可能就是几十亿，阴曹地府，我还可以耀武扬威。不用拖着残疾的身体，不用活得生不如死，老天爷求求你，你就收了我去，做一个生逢其时的鬼，自在一回。想想谁也免不了一死，再壮观的事也有结束，地球已经转了几十亿年，死了多少人谁又能知道？我们都是尘埃，是时间里的亡魂，更何况是我，只是一个不值钱的货。
　　 可每当我回到家，听见孩子叫我爸爸，妻子又再给我说明天。孩子长得很快，鞋又变小了，我的三轮车已经很旧，攒点钱，买辆新的吧。昨天母亲也来了，她说冬天冷，今年她种了新棉花，准备给我做件棉裤，我身上的已经很旧很硬了。她一边说一边摸我的腿，这里捏捏，那里捏捏。好像不相信，我瘦骨嶙峋的身体已经这么吓人？好像不相信，她生的儿子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母亲不说话，但我知道她的担心。七老八十的人了，养儿防老，她害怕到最后没有她的照顾，我连她都不如。她手上有劲，捏着我，有一半的心思是在鼓励，叫我活到最后，不要走在她前头。我的妻子是个明白人，她知道，她告诉母亲，这个家里有她，有她就有我。说着她又说到孩子，是啊！我的孩子，她常常说她有一个好爸爸。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把要死的念头在嘴里嚼烂了，连同丧气的话一起咽进肚子里。十年前我可能只为自己活，死不死那是自己的事，十年后，我可是一家之主。瘫软的肌肉撑不起我的身体，可不管坐着还是躺着，我还是一个人，是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母亲的儿子。她们都看着我，叫我有活人的意思。尽管我活得很苦，但只要我活着就是她们的幸福。我想这就是一个人的意义，很多时候我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亲人，才把自己活下去。当我们觉得一无是处，可在她们心里，有了你才幸福。这不光是我，应该是世上所有的人的事。
　　
　　 四
　　 我不止一次地这样想，从一个人的出生到死亡，我看见他们完成了自己的生活。完美的，遗憾的，像飞蛾扑火，一个接着一个。他们想要什么？这是疑惑我的东西，也是我想不明白的问题。看看他们，有时衣衫褴褛，有时蓬头污面，单薄可怜，走进人群里，低到尘埃中。顶着烈日劳累的工人，扫大街的父老乡亲。夜幕降临的时候，借着路边微弱的灯光，摆摊设点的人。年轻的兄弟，年老的长辈，佝偻着身体，花白的胡须。几双袜子，几只口罩，几个指甲刀，盼着从人群里，有人能低下身来，挑一件喜欢的东西买了去，其实那也不过是三五块钱。是啊！就是这三五块钱，就是这生活。
　　 我的劳动人民，总是这样悲苦的生存，吃糠咽菜的肠胃却对美好的事物充满信心。我突然明白了，飞蛾扑火，那是因为心里向往光明。就像他们，可能吃一块钱的馒头，抽两块钱的烟，穿三块钱的鞋，做四块钱的生意。蚊虫叮咬，浑身长虱子，站起来满口黄牙，说起话来满口唾沫，命不值一斤，身不如一文。但他们热爱劳动，靠着自己的双手，创造自己的幸福。啊！这就是我的劳动人民，风餐露宿的兄弟。当我跌倒的时候，看见你们我才觉得自己也应该像个人，跟你们一样，在生活的压力下，把自己活得顶天立地，把自己活得威武不屈。
　　 我终于领悟了生命的意义，明白了人活在世上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创造和承受，悲哀和幸福，我们都在完成属于自己的人生。每天晚上，当我艰难的推开房门，我家灯火也是这万家灯火中的一部分，我的妻子跟所有人的妻子一样，温暖善良，我的孩子也在健康成长。还有你们，看不见的人，四处奔波的人，浑身疲惫的人，成家立业的人，养儿育女的人。我的兄弟姐妹们，今夜你又在哪里，终于美梦成真！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可能在“九”这个数的时候多点，但日子要过下去，哭泣没有用，家庭不需要眼泪，唯有笑着面对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