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楞中考结束了好些天了。
　　 窝在家，父亲老孙头在忙着锄地，让三楞天天帮着放牛，心里很是焦急，一直惦记着中考成绩，不知哪天能公布。
　　 于是，三楞很想去县里看看，到底成绩出来了没有。他怕万一成绩出来了，他得不到通知，耽误了。
　　 九十年代初，对于坝上的很多初中学生，尤其是优秀的中考生，参加中考，是改变命运的一次关键转折。一旦考上了，录取了，上了中专，师范，那就意味着铁饭碗：国家管分派工作，还给转城市的非农业户口，就可以彻底摆脱干农活儿了。
　　 三楞，加上蹲班，苦苦熬夜奋斗了四五年，就是期盼着这一刻呢。他的志向，就是省部属中专，所以，师范的志愿，他根本就没报。他要跳出贫瘠的农村，不想再受田地里的苦了。
　　 但是，可怜的三楞，浑身上下，掏遍了兜子，也找不出两块钱来。和父亲老孙头要，只要能给个去县城的盘缠路费就行，单程一百多里路，四块钱车费，来回八块。三楞想过了，路上一时回不来，就提前从家里带上一点儿干粮，干粮没了，他就要饭，反正有头有脚，怎么也饿不死。
　　 老孙头也是没钱，就没好气地嚷，“日你妈的，我哪有钱呢？我身上能下出来了钱？你着个啥急？人家出了成绩，如果你考上了，人家还能不通知你？唉，日你个妈的！”
　　 三楞讨要了两次，后一次都快哭了。这些天，他天天做梦，都是梦见出成绩了，有时梦的是金榜题名，有时候又是名落孙三，等醒来时，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
　　 但老孙头还是没给。的确老孙头兜里也没有。老孙头连旱烟，也快卷不起了，都开始用葵花叶子当烟卷了，穿的一条裤子，都快烂到腚了，去地里干活儿时，两条裤腿和风幡似的，随风到处乱摆。
　　 没办法，三楞只好想别的办法了。
　　 前排排，有个表嫂，是三楞亲姑姑家的五儿子的媳妇，家里两个闺女，日子过的还算可以。和她张回嘴，应该可以借个钱吧。
　　 之前，三楞可从没和人家张过嘴，因心情所迫，三楞厚着脸皮，也不管那么多了。总之，是带着满怀的信心去的，一路上，他已经开始计划行程了，心里不免有些激动。
　　 三楞敲门，也没见有人应声，但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门“吱扭”一声，就开了，进了正屋，只见五嫂正在炕上躺着呢，肥肥的身子，短粗的半截腿，耷拉在炕沿边，正侧着身子，嘴里还磕着瓜子，不停地往外吐着瓜子皮，哼哼着，看柜上黑白电视里播放的电视剧呢，那份自在，那份惬意，实在是美！
　　 “五哥呢？没在家？”三楞怯怯地问。
　　 “哦，三楞啊！”
　　 “你五哥去地里了，”五嫂懒洋洋地，慢条斯理地说着。眼皮子都没抬，
　　 三楞知道，五哥在家里也做不了主，都是五嫂说了算，他也只是问问。而且，按村里的风俗和习惯，小叔子和嫂子，也是可以开玩笑的。
　　 “五嫂，你这倒挺虚（舒服的意思）啊！也不用下地！”三楞本想借玩笑话，活跃一下气氛，
　　 “虚啥虚？嫁这么个窝囊废，没本事，跟着他也是活受罪!”
　　 “哎哎，别挡着电视，我还正看着呢！”五嫂知道三楞，家里穷的很，平时除了看书学习，也很少来串过门。这次登门，肯定是有事。
　　 “哦，对不起啊,”三楞赶紧给五嫂让开视线，立在了地上的柜子边，两手不停地搓着，不知道是把来意马上说了还是等会儿说。
　　 说吧，看五嫂这态度，万一碰了钉子咋办？不问吧，人家咋能知道你的来意呢？
　　 犹豫，又犹豫，三楞大脑里反复想了想，除了五嫂这儿，再没个能张嘴的地方了，毕竟这是知根的亲戚呀！最后，压了咬牙，说！
　　 “五嫂，我来，是想和你借20块钱，我想去-”
　　 还没等三楞说完借钱的用意，五嫂就摆手制止了，
　　 “哦，借钱呀？哎，三楞，五嫂家里哪有钱啊？你是不知道，你五哥出外工，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就指着家里养活的牛羊猪，价格又贱，根本卖不了几个钱，家里拉扯两个孩子又是吃喝又是学杂费的，哪里有钱呀？”
　　 三楞一听，心里是一片后悔，后悔自己张嘴碰了个钉子，还不得不听五嫂如数家珍般的“哭穷”，渐渐地，五嫂后边说的话，三楞已经听不清是啥了，脑袋“嗡嗡”地，直到最后一句“哪里有钱呀？”听得特别响亮。
　　 三楞知道，这次是彻底没戏了，就讪讪地红着个脸说，“哦，没事没事。五嫂，那你忙着，我去别人家看看。”
　　 三楞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得赶紧走，临走时，五嫂连句“慢走”都没有，就又自在地看自己的电视剧。
　　 三楞推开里屋的门向外走，因为低着头，一不小心，差点儿和一个人撞个满怀，三楞羞恼地不敢抬头，倒是来人说话了，“哦，是三楞呀！走呀？”
　　 里屋的人听着了，连鞋也没穿，赶紧跳下地，出来迎接，“哦，是她二婶啊！”“
　　 “快进家！快进家！”五嫂用胳膊袖揽着，往屋里引着。
　　 来人是谁呢？是本村的二根子媳妇，老公在县里上班。最厉害的是，老公的哥哥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厉害着呢，村里人都觉得将来没准有求于人家，见面都客气着呢，老远就开始打招呼了，还把道也早早地让出来，让人家过了，自己再走。更有甚者，为了表达对人家的敬重，本来自己在村里的辈分挺高，也刻意降低了。原来，对方叫自己叔叔或爷爷，现在，居然见了面，都“老弟长老弟短”相称了。
　　 来人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就和五嫂说明了来意：“五嫂，给我拿3000块钱！我用一下。”
　　 五嫂正在地上忙着给二根子媳妇端茶倒水，还不断地往水缸子里舀了几勺子白糖。一听，二根子媳妇是来借钱的，连迟疑也没有，连声说道：“好！我马上去柜子里取！3000够不？不够，我再给多拿点儿！”五嫂高兴地，忙不迭地掀柜去取。
　　 此时，三楞还没出了堂屋门，听着屋里的对话，他的脚步顿住了，就感觉一个热辣辣的耳光扇在自己脸上一样，脸颊火辣辣的，心也是哇凉哇凉的。
　　 而五嫂，不知道三楞还没走出屋。或许是本来就知道三楞没出屋，故意说给他听的。
　　 三楞悄悄地推开门，飞也似地逃走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和老孙头提去县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