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竹林里面特别闹腾，各种虫子、鸟儿的鸣叫声交杂在一起，跟炸包谷花儿似的。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斑斑驳驳的竹影扭在一起，垂落在树林下面一个积满水锈的水坑里。
　　 英子蹲在水坑旁，搓洗着刚刚换下来的衣服。这个水坑自打英子记事起就在这儿了，也不知道谁教的，看奶奶是在这里洗衣服，英子也照样来这里洗衣服。这个水坑的水来自一个煤洞，水坑左侧三米的地方，就是煤洞入口，不过这里已经没人来采煤了，里面的水深大概5寸，常年顺着洞口朝外面流淌，经过这个水坑，向一个往下跌落一米多的沟壑继续引流，迄今为止，英子还不知道水到底流到哪里去。
　　 这个坑承载了英子很多不愉快的回忆。记得有一次，英子端着个锡盆，准备到坑边打水去门口洗衣服，还没到坑旁，就听到坑旁边的土坎上窸窸窣窣的响，英子睁大了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只见一条黑花花的蛇在坑旁蠕动，顿时吓坏了英子，扔下锡盆就跑了。回家被奶奶呵斥一顿，硬是叫英子去把盆捡回来，那可是家里最稀罕的盆了，英子心里好几个不欢喜，又不能忤逆了奶奶，只好哭丧着脸去水坑边寻盆，自打那次之后，每次洗衣服隔着几米远就开始仔细打量土坎，一旦有响动就打道回家。
　　 还有一次，英子约莫是4岁，大伯家的姐姐要去对门的村子玩耍，英子要跟着去，奈何姐姐不带，大抵是想着带着这么个不懂事的丫头片子玩不尽兴，为了甩脱英子，姐姐从家里就开始撒腿跑，英子也跟在后面追了一路，就在这个水坑旁边，姐姐一脚跨过沟就跑了，英子追不上，看着姐姐消失在小路上，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交相蹬着，叽哩哇啦地就开始哭，至此最讨厌那个沟。
　　 今天是中国传统的中元节，传说今天百鬼都要离开阴间出来游行，英子奶奶总是给英子说，小孩子如果到处乱跑，会被那些出来游行的孤魂野鬼抓去吃掉，特别是今天。
　　 “奶奶，我洗好衣服了。”英子端着洗好的衣服回家，看到奶奶正在桃屋里打糍粑，端着盆行动的手脚瞬间利索起来，拉张四脚的长方形小板凳，把衣服捋称展了，搭在门口的棕榈树上，晾好衣服就跑到桃屋，小板凳也没收。每年的中元节，奶奶都会打糍粑，然后把白糖和晒干的阴玉米混成一碗，用石磨碾成香香甜甜的玉米面，一口糍粑蘸上一口玉米面，是英子最爱的佳肴。
　　 “晚上你有糍粑吃了。”奶奶一点一点地往磨里掺玉米，手上摇着磨杆，英子趁着奶奶添玉米的间歇，把小手伸到磨口下面的瓷泥碗里，捏了一撮玉米面就塞到嘴里。
　　 “臭丫头，怎的这么没家教！”从英子盯着瓷泥碗眼珠子轱辘转时，奶奶就知道英子在打鬼主意，全程都被眼疾手快的奶奶看在眼里，奶奶腾出左手，一巴掌就拍在英子撮玉米面那只手的手背上。
　　 啪的一声脆响。英子瘪着嘴，小嘴小鼻挤在一起，眉毛皱成一团，小脸通红，莫不是再打一巴掌，眼泪就忍不住了。
　　 奶奶看着英子皱巴巴的小脸，想着这巴掌应该是很疼的，语气就不免松和一些，连哄带教的：“晚上就能吃了，把你馋的，教过你没有，吃东西不能用手。以前大姑奶奶，就是小时候用手抓饭，屡教不改，被她的阿妈宰掉了一根手指头。”
　　 奶奶一席话，吓得英子再也憋不住了，眼泪吧嗒就留下来，边哭着边嘟嚷：“我不用手抓饭，奶奶别宰我的手。”
　　 “英子乖，不抓饭我们不宰手。”英子虽然小，但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就是哭，响几声就消停了，知道手指安全之后，英子收了眼泪，跑出门玩去了。
　　 其实大姑奶奶的手指不是用手抓饭被阿妈宰掉的，是一次跟着姊妹磨石磨添料时，被石磨碾的。当时英子爷爷略懂些医术，找了些草药敷在断指上，绑着纱布，修复得好，残指还有半截。
　　 英子日落时出的门，天色发灰的时候就回家。
　　 回来时，奶奶已经在侧屋点上了煤油灯，还没进屋就听到了屋里传来的说话声。
　　 英子站在屋外朝里面探探头，想看看是谁来了。
　　 “英子啊，快进来咯，三奶奶给你带了水果糖。”屋里一个老妇人和英子奶奶坐在炕上，炕上摆了个蒲苇筛子，里面装着葵花和花生。老妇人看见英子探脑袋进来，就朝英子招手。英子看见是对门的黄三奶奶，笑得两颗刚刚掉落中切牙的牙缝都出来了，英子跨过门槛就扑到黄三奶奶的怀里。
　　 黄三奶奶住在对门，家里面有个三米高的红柜子，柜子里是从城里采来的一些火柴，粉笔铅笔，糖果，卖给寨子里的乡邻们。家里的老伴黄三爷，年轻时把腿摔瘸了，行动不便，很少出门，在家经营着那个红柜子里的物什。
　　 “小丫头，你又长大咯，马上可以送到对门干沟里去上学了。”黄三奶奶摸着英子的脑袋，耷拉的眼皮因为笑和脸上的皱纹合为一体，整张脸跟刚摘下来的葵花似的，全是沟沟壑壑。
　　 “三奶啊，说到上学，你晓得吗，陈冠家那个大闺女去城里上学，跟着人家跑了，说是认识了个日本人，给她在县城里买了个平房，生了个幺儿，去年就跑掉了，前几天回来，已经都疯了。”
　　 “找了个日本人？那这闺女是图钱呢吧，不好好读书就罢了，非要去找个土匪私定终身，这土匪哪有良心的。”
　　 “可不是吗？可不是自作孽，挨千刀的土匪哦。”
　　 英子听不懂奶奶和黄三奶奶在说什么，自己在一旁捡石子。本来准备问奶奶要今天打的糍粑吃，但是奶奶一直和黄三奶奶聊着“陈家的疯闺女”，压根儿没空搭理她。捡了会儿石子，英子就到门口去抓萤火虫。
　　 “陈冠的媳妇也跑了，这下陈冠那酒神经会怎么折磨那闺女哟。”
　　 英子知道那个陈冠，那是村里出了名的酒神经。奶奶经常告诉英子，别去那陈冠家玩耍，离他远些。听奶奶说，陈冠特别爱喝酒，喝了酒就骂人也打人，他的媳妇就是被他打跑的。英子听了会乱打人就心里害怕，便是去那陈家后面的高坡上梭泥土，也要绕过他家。
　　 英子捉了一袖口的萤火虫，带到侧屋里玩，边玩边等着，等今晚奶奶完成了一堆奇怪的仪式之后，就可以开始吃糍粑了。
　　 英子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奶奶叫起来了，英子心里却是沉着气的，只是因为昨晚黄三奶奶和奶奶在侧屋聊得太久了，英子没等到糍粑就睡着了，心里自然不开心。
　　 “丫头，赶紧去洗脸好吃早饭了。”奶奶在脱了漆的碗柜里端出糍粑和糯米面，英子眼睛一直，跑到门口的水塘里，捧了一捧水在脸上胡乱一抹，就赶紧跑进屋。
　　 “英子，你娘前几天带信回来，说今天要回来咯，来吃酒，大爷爷走了。”
　　 听说娘要回家，英子小脸掩不住的高兴，直接从小板凳上跳起来了。
　　 “我娘要回家！”
　　 “是的嘞。”奶奶看英子这么手舞足蹈的，也是觉得高兴。
　　 英子的爹娘在县城里做小买卖。早些年，英子爹和村子里的一个姑娘家定了娃娃亲，但是英子爹性子犟，不满意这桩亲事，就跑到县城去做学徒，后面有了自己的门路之后，认识了英子的舅外婆，舅外婆有一次到家里来做客，顺口一提说，给英子娘介绍一门县城里赚钱的活计，本来英子外公外婆从来不让英子娘出门的，偏偏那天鬼使神差地就应了英子的舅外婆，于是英子娘就去了英子爹那里当学徒，从而就促成了英子爹娘的姻缘，爹的娃娃亲也自那时就没有了。
　　 下午英子刚刚和对门的丹丹割完猪草回来，放下小背篓，就听得家里噼噼啪啪烧新辣椒的声音，还有一阵一阵烧辣椒的味道。在这农村里头，哪家的孩子自小都会做些农活的，英子奶奶虽是叫英子去割猪草，但心里却也是疼爱她，装猪草的背篓便也不大，装得个三四斤的草，英子又自己做了些小聪明，折了两截树枝撑在背篓中腰上，实际只割了半篓草，这些全是从丹丹那儿学来的。
　　 “英子！”英子站在桃屋的门槛边，一个穿着白色衬衫，裹着黑色短裙的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朝英子张着手臂，眉眼间笑得开花来，屈着双膝，这个女人便是英子的娘了。
　　 英子一脚迈过门槛，就直直扑进娘的怀里。
　　 许久没在身边的英子娘，一开口便是询问英子，在家里可听了奶奶的话没有，英子满口答应着听了听了，可还没想起门口那半篓子猪草。
　　 英子娘给英子换了一身干净漂亮的衣服，从县城里买来的，英子好久没穿过买的新衣服了，上一次是过年，身上穿的全是英子奶奶拿着铁剪从旧衣服上裁下， 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说到这个缝衣服，英子奶奶真的有一手，每个针脚脚都密到看不出线和针眼，每块布都能缝出花样来，但说上回穿去地主家看电视的那条裤子，膝头的补丁被老地主夸了好些时候，直说像朵踩烂了的破碗花。
　　 穿上新衣服的英子心里头高兴，跟着娘去参加大爷爷的丧席。一路上蹦蹦跳跳的。说到英子跟奶奶去参加这些村里的红白喜事儿好多回了，都没有见过今天这般的热闹，通往大爷爷家的一路上，英子头一回见着隔50米放一响炮仗的，英子也听得娘叨念着，老爷子这是真的有人记着。英子听得娘这样讲，便仰着脑袋同娘嚷嚷：我也记着大爷爷的，我也记得，每年过年都会送腊肉来我们家。娘摸摸英子脑袋，笑而不言。
　　 人真的太多了，临时搭的泥灶咕噜噜滚着水，混着旁边各种各样嘈杂的人声，纵使鼻子再灵，也闻不到锅里煮了什么物什。
　　 “啊啊啊啊啊啊！”忽然一阵哭声传来，仿若狼嚎一样的，隔着沸沸腾腾的嘈杂声英子觉得像只野兽，一口能把她吞个囫囵，英子惊得一股脑扑到娘怀里，心里打着颤，带着哭腔的问：娘，谁哭了？
　　 “英子不怕啊，这是在悼念大爷爷呢。”英子娘轻拍着英子后背，牵着英子找张长板凳坐下。英子娘挨着旁边一个头上裹着花布的妇女坐一起，往妇女那边靠了一点：“刘姐姐，大奶怎么哭得这样难受。”
　　 “嗨，大半是因为没留得全尸吧。”
　　 “什么？”英子看着娘眉头皱在一起，只剩下鼻梁上留的一方间隙，脸红红通通的，嘴巴微张着。
　　 “哎哟，小林妹子，大爷回家后有回摔了腿，后面找的村里赤脚医生给腿上安了支架，听说是金的嘞，就走的那会儿，先生说身上不能带东西，三个弟兄四个妹儿，就把大爷腿里那根支架抠出来了，血淋淋的，大奶当时不准嘞，几姊妹怕影响后辈前程，哪顾大奶准不准，说来也是，你瞧着这后辈子孙，想香火繁盛就要有些忌讳的。”
　　 “是这样的哦。”英子娘缓缓点着头，眼睛朝着前方，也不知道在看的什么，英子捏捏娘的手，“娘你看什么。”
　　 “大爷爷那些年，可是个英雄啊……”英子娘就这样望着远方，英子趴在娘的腿上，看着她的嘴唇上下蠕动着，英子看着，这样子跟奶奶与英子说老辫婆的故事的时候一模一样，于是英子调整了一下姿势，觉得娘要讲很久。
　　 1934年，那年英子大爷爷14岁，便被当时的反派拉去当兵，无处安家，就这样跟着反派游击了大概三年，直到1937年卢沟桥事变，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大爷爷终于加入了人民子弟兵队伍，开始了人生长达8年的抗日战争，1945年，日本人被赶出中国，英子大爷爷又跟国民党兵战斗，直到中国统一，1946年，才终于解甲归田。那时候各位伯伯叔叔都还尚未出世，大爷爷回来的时候，身无分文，衣衫褴褛，跟着英子爷爷奶奶生活。大爷爷从战场带回来的故事，悉数闲暇的时候就说与给后辈和家人们听。
　　 在部队那会儿，老兵最怕听到枪声，而新兵就怕听到炮声，枪炮声一响，心里就开始打鼓，总觉得这一仗人就不在了，所以从来不管它响多大声或响几下，拿着小米加步枪就和敌人的三八大盖、小钢炮开始拼命，步枪子弹一打完，就是用刺刀和敌人战斗，每一次都是豁了命的。有一次抗战，英子大爷爷被敌人的刺刀刺中肚皮，当场就倒下了，身边围了8个敌兵，当时大爷爷想这次肯定是没了，死定了，不曾想尸骨堆里爬起来两个东北大汉，提着刺刀就杀完了那8个敌兵，救了他一命，大爷爷也因此逃过一劫。
　　 大爷爷每说起在部队的日子和那些惊险的抗战故事，就会难免要撸一下袖管让家人看看他身上的战绩，据叔伯们说，大爷爷身上的伤痕都是横七竖八，纵横交错，手臂上的伤痕，从膀子到手背，那伤疤，就像敌人挥着刺刀朝大爷爷刺过来时那双闪着狠厉的眼睛。听说，大爷爷退伍回家之后，打架特别厉害。六十多岁那年的一次，被几个土匪拦路抢劫，当时大爷爷挥拳就把一个土匪打飞几米远，10多个人都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一群土匪都被他打翻了。
　　 英子就这样听娘说着，有些她不是很懂，脑子里大致就是有个印象，大爷爷打坏人可厉害了。
　　 “英子，想去城里吗？”英子娘低头看着英子，英子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圆溜溜的，闪着晶光。
　　 英子一听进城，一个激灵地拍起手来。
　　 “好呀好呀，要进城了。”
　　 “这里豺狼虎豹太多了，我们去城里上学。”
　　 （编者注：经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