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黑衣人骑着一匹汗血宝马路过一座城，城里面十分安静，但是屋子里有亮光。黑衣人飞身下马走近城门边一看，大门虚掩着，便推门而入。
　　 城里墙根边上摆满了菊花盆，黄花满目。黑衣人喊了几声城主，却没有回音，就继续往前走，进到了一间内室，偌大的城也就这一间屋子里有光。他在那里又看到了一座城，一座非常奇怪的城，城里墙根边上全是盆花，弯弯的月亮挂在城里墙上，一位姑娘正在赏月。这座城画在纸上，画外旁边题着几个娟秀的字“月亮花城”。整张画支在很大的一个画架上。画架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些长短不一的彩笔，和一个调色盘。
　　 黑衣人对着那幅画看了半晌，不明其意，也就不再理会，转身瞧见还有一间门半开的内室，便近身伸头细看。这一看，顿时吓得黑衣人汗毛直竖，只见里屋的床前站着一个长发白衣人影。他立即慌忙转身就想跑，却一头撞在了墙上，疼得“哎呦”一声化作一缕云烟消失了。
　　 与此同时，我从恶梦中惊醒，头部还在疼痛，回头一望，原来是脑袋撞在了床头的墙壁上。再转身低头一看，自己的大半条腿露在了被子外面，凉飕飕的，难怪会做恶梦。我坐了起来，拥着被子静静地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月光照在院落里，一朵朵黄菊簇拥着，春和往事似乎在花朵枝头上渐渐苏醒。
　　
　　 二
　　 记忆像碧绿的藤蔓延伸。回想自己刚来的第一天，房东正在浇花。我叫房东“林老板”，他像六十岁左右，平头，国字脸，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高筒靴，上着一件花格衣，下穿牛仔裤，显得有些时髦。
　　 那天中午，林老板手持着胶水管，站在石头围的院落里忙碌，我和小彭提着行李搬进了这栋石头老房子。这房子不仅所用的建材和我老家的完全不一样，而且房子的布置也大不相同。在我老家，一栋屋正中一般是堂屋。而这栋石头老屋居中房间的布置，既像正屋，又像堂屋；走廊还是半封闭式的，只在屋正中檐下留空装上大门以供人进出。
　　 我们一进屋，就惊讶地发现屋子中央的墙上竟然挂着遗相。相框里有两张照片，左边的是一位气质高雅的高龄女长辈，右边的是一位纯净秀美的中年女人，都戴着眼镜。相框上边沿横着一条缀花黑丝绸，表示着生命的终结和哀思。看到这样的景象，我们后悔不跌。
　　 当初来看房的时候，由于房源紧张，加上天色已晚，我和小彭在各个房间只匆匆转了一遭，就将租房的事定了下来，忽略了不少细节。现在既然交了房租，甚至连行李都搬来了，我们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进。
　　 老实说，虽然石头老屋有一些不足之处，但是里面的房间还是不错的，不仅宽敞，而且我住的好像还是一间闺房，里面的布置很雅致。
　　 本来是既来之，则安之，却想不到小彭第二天就跑了。走之前，他告诉我，他半夜起来小解，竟然在月亮地里发现一个长发白衣女人。我非常诧异，力劝小彭别走，可是，还是没有留住他。由于种种原因，我并没有和小彭一起离开。如今老屋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一想起那些令人犯怵的事，尽管心里有些恐惧，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三
　　 谁也想不到小彭刚刚离去不久，院落里就款款走进来一位十分漂亮的姑娘，她的打扮正是白衣长发，我若有所悟。只是自己和姑娘素不相识，不好意思问。看她熟门熟路的样子，我心里揣摩着她的身份。
　　 姑娘见了我，仅仅莞尔一笑，便径直进了大门。我租住的房间在西头，她转身走到东头打开了一间房，飘然入内。我惴惴不安地看着姑娘消失，没有敢过去打扰她。一连几天都是这个样子。她好像一个闹钟，非常准时，似乎是踏着秒针而来，又准时关门离去。
　　 时间长了，我忍不住了，鼓起勇气走到姑娘的门前晃了一眼。只见她背对着我，正聚精会神地画画。此后，我有事没事地在她房门前看看，却没有敢走进去。
　　 一天，姑娘离去，却似乎是忘记了关房门，我忍不住好奇，就走了进去想看看她的画作。一看到那幅画，我立即惊呆了，画面似曾相识。我拼命地回忆，终于记起来自己的梦中就曾有这样的画面，一座城，城里墙根边菊花耀眼，一轮弯月高高地挂在城里墙上，一位姑娘正在赏月，画外旁边的纸上题着几个娟秀的字“月亮花城”。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巧事？我是唯物的，对这件事很怀疑，只是一时无解。我对画看了一会儿走出了画室，无意中发现老屋和画中的城很像。于是，我开始仔细打量着自己居住的环境。
　　 这栋老屋院落的围墙有三四尺高，也全是用石头砌成的。细看老屋整体，真像一座微缩版的石头城。菊花盆摆在院落里，这符合画上城里菊花的布置。画面上的女人也好解释，极有可能就是姑娘本人。只有月亮就让人费解了，月亮不是在天上吗？要画，也该画在城上空，怎么会挂在城里墙上？我迷糊了！仔细想了想自己的梦境，有月亮？没有月亮？脑子里越想越乱，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却忽然记起自己早就看过这幅画，还是我站在门口的时候，姑娘起身去喝茶，我便见到了这幅画，只是还没有完工，想不到它竟然飘入了我的梦境里，难怪看到这幅画时那么眼熟。再一思索，姑娘在画上将“石头城”题为唯美的“月亮花城”，是综合了城的组成元素，也没有错。想到这里，我豁然开朗，转身替姑娘关好了门，离去。
　　 次日，姑娘一见到我，就说：“谢谢！”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回道：“不用谢！”两人便没有了下文，她照常进了画室，我也上自己的班。
　　
　　 四
　　 当我下班归来时，途中碰到一位正在菜地里摘菜的奶奶。她见了我，便伸手将一把大蒜要递给我，并比划着。我是湖南人，她是老一辈闽南人，语言不通，但是，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她的一片菩萨心肠。我急忙向她摆摆手，示意自己会去买菜。她急了，硬将大蒜塞给了我，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妹妹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对老人说，奶奶，回家吃饭。我正奇怪小妹妹怎么会用普通话和奶奶打招呼，只听小妹妹又用闽南语说了一通，奶奶笑了。我急忙问女孩，你会普通话？她说，是啊。我喜出望外，便和小妹妹聊我心中的疑惑，她听了我的讲述后，水灵灵的眼神顿时暗淡了下来。
　　 少顷，小妹妹说，林老板叫林正聪，是一家工厂的老板。他其实才四十多岁，只因至亲相继离世受了一些刺激，才变得苍老了很多。他有两个妹妹，二妹叫林玉妍，小妹叫林雅芝。相框右边的就是林玉妍，因得了乳腺癌过世，左边的是他们的母亲。母女俩都是教师。
　　 林雅芝小时候有眼疾，经过家人多年的治疗，她的视力才恢复。
　　 在雅芝看不见的那一段岁月里，林玉妍虽然是姐姐，却对她尽了“母亲”的责任，因此两姊妹的感情很深。玉妍离世之后，雅芝的精神就出了问题。
　　 奶奶似乎知道我们聊什么，不停地抹眼泪，我急忙向她们道歉。女孩儿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扶着奶奶回去了。我望着她们的背影在苍茫的夜色中渐行渐远，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出租屋后，我站在相框下久久凝视着林玉妍老师的画像，对她充满了敬意，原来的一丝恐惧一扫而光。
　　 我的回忆到了这里，又想起自己刚才做的恶梦，不禁发着呆，慢慢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五
　　 林雅芝不会知道我心里的变化，每天还是来去一阵风。我很好奇她的那幅画怎么老长时间了，还没有完工？不过，我没有问。这样相安无事的平衡终于在一次偶然的状况时被打破了。
　　 那天，雅芝照常作画，我晃了一眼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了她在咳嗽。恰巧，我感冒了，忍不住也咳嗽了几声。
　　 雅芝在屋子里发话了，邀请道：“进来吧。”
　　 我尴尬地走了进去，搭讪道：“感冒了？”
　　 她“嗯”了一声，问：“你也感冒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晚上冷，没有注意加衣服。”
　　 她淡淡地说：“想看，就进来看，外面冷。”
　　 我没有吱声，笑了笑，见她桌子上的杯子里有黑乎乎的液体，我的心里虽然清楚，但还是问：“是茶吗？”
　　 她停下了手中的彩笔，瞟了一眼杯子，回道：“药！”
　　 雅芝说到这里，若有所思，打开抽屉，找了几包感冒药递给了我，然后继续画画。我急忙说，谢谢，却不敢掏钱付给她。
　　 此后，我们两人渐渐地熟悉了起来。她来的时候，总会给我时不时地带来一些零食小吃。她哥哥来给花浇水看到这一幕时，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地仍然浇他的花，朵朵黄灿灿的菊花被水淋得摇头晃脑。雅芝不会和哥哥打招呼，而是旁若无人地进画室。她的这种表现很常见，这一点，让我很纳闷。
　　
　　 六
　　 雅芝的画似乎永远画不完，我在旁边看的时候，想倒出许多储存的问号，却没有胆量开口，生怕触到她的伤心处。生性敏感聪慧的雅芝自然知道我想啥，慢慢地，她给我讲了许多催人泪下的往事。
　　 林雅芝两岁那一年，她的父母在一次海难中双双丧生，她就被哥哥姐姐轮流带着。为了她的眼疾，哥哥姐姐往各地大医院跑细了腿，却没有任何进展。
　　 林雅芝五岁那一年寒冬，她生了一场大病，由于交通不便，又缺少交通工具，附近又没有大医院，哥哥姐姐和几个帮忙的亲人轮流背着，跑了几十里路。当姐姐林玉妍背小妹的时候，她跑得虚脱了，一头栽倒在山沟的冰水里，三兄妹相互抱着嚎啕大哭，惹得其他亲人跟着直掉眼泪。
　　 当林雅芝的病痊愈之后，林正聪意外接到了海外一个熟人的来信，建议他另谋发展。家乡里的很多人都跑到了海外，这个熟人就是其中一个，他是林正聪穿开档裤时候的发小，林正聪自然相信他。虽然家里离不开林正聪，但他的思想动摇了，并且狠狠心还悄悄离开了一段时间，去了一趟外地，却因心里始终牵挂着妹妹们，又跑了回来。
　　 不过，最终，林正聪还是跑到海外谋生了好几年。
　　 那个时候，国民党军从东山岛溃逃，临走时大肆抓丁，林正聪被迫去了西雅图。
　　 没有了哥哥，姐妹俩只好相依为命。粗通文墨的姐姐，经常给小雅芝描述光明世界里的种种景象，在雅芝的精神世界里，人间繁花似锦。不过，玉妍描述的那些景象常常被小雅芝移来移去。她总觉得月亮挂在城墙上好看，因为姐姐形容自己的家就像一座城。城里墙根边有很多很多的菊花，把月亮挂在城里墙上，就是挂在家里，自己和哥哥姐姐一边赏花，一边赏月，那该有多好啊！把月亮挂在天上，太高了。这样的画面在雅芝的心里画了很多年，已经形成了一种情结。
　　 在雅芝和姐姐玉妍的盼望中，新中国成立后，林正聪回国了。他拿积攒的钱作为启动资金，开办了一家陶瓷厂。这个时候的玉妍是一名教师。
　　 随着工厂规模不断扩大，林正聪很想玉妍来帮忙。可是，玉妍热衷于她的教育事业，委婉地拒绝了大哥。
　　 只有一件事情是兄妹俩共同的心愿，那就是给小妹林雅芝治疗眼睛。眼看着雅芝越长越大，越来越漂亮，为了雅芝今后的幸福，他们心急如焚。但是，由于当时科学发展的进度和医疗条件的限制，世界上似乎还没有哪一家医院，有眼科高难度手术成功的案例，给雅芝治疗眼睛的事情只好拖着。
　　 多年后，雅芝的视力在泉州医院主治医生的精心治疗下，终于得到了恢复，三兄妹高兴得抱作一团，正像当年山沟里遭难的情形。情形不同的是，一个是痛哭，一个是欢笑，让人感慨万千。
　　 然而，人间福祸总是相依，林玉妍因患癌撒手人寰。临别时，玉妍还紧紧地拉着小妹雅芝的手，雅芝哭成了泪人。之后，雅芝的精神就有些异常。她清醒的时候，常常想起姐姐的描述，想起自己心中的画面，她学起了绘画。
　　 尽管雅芝的视力恢复了，也看到了天上的月亮，但是，她小时候固有的情结，使她不想改变心中的画面，并为此画取了一个很诗情的主题“月亮花城”。
　　 我听着雅芝动人的讲述，对她有了很多了解，只是心里还有一个疑问，那幅画为啥一直画不完呢？雅芝听到我的问话，怔怔地愣了片刻后，才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来，爸爸的样子想不起来了！说完，她泪流满面。原来，雅芝的心里总是在为画中的人物纠结，她很想将亲人们都画在画上面，家却不是完整的，画少了谁却又觉得都不合适。
　　 后来，雅芝又告诉我，那幅画除了以前的那个原因外，其实并不是画不完，而是画的时间很长。而且，当她的画收笔之后，她的哥哥就会给雅芝换一张新画纸。画好的作品被雅芝的哥哥收藏在皮箱里，现在已经有八九箱了，箱子叠放在隔壁屋子里。但是，有一条不变，雅芝只画“月亮花城”。她解释完后，领着我去看那些箱子。当我面对堆成小山的箱子时，惊呆了！她看着我的强烈反应，没有介意，给我还解释了她为啥要来老屋画画，因为姐姐在这里，还有父母也在这里。
　　 谜团终于逐一解开了，我感动不已。原来，我固执地认为老板们风风光光，有花不完的钱，家庭肯定十分幸福，却想不到林雅芝的情况竟然这么让人接受不了。我的家境贫寒，本来以为自己的生活很糟糕，但是和雅芝相比，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幸运，父母健在，兄弟们的家庭安宁，有人牵挂，是幸福的。对比过后产生的心灵震撼使我很感慨。
　　
　　 七
　　 家庭像一棵树在风雨中飘摇，作为顶梁柱的林正聪伤心之余，深知妹妹们对菊花的感情，不管自己的生意有多忙，总会抽出时间来呵护花朵。雅芝每天还是画画，一座城，菊花，月亮，姑娘，一行字，五个要素被她重复画了很多年，一直画到了我的出现，她还没有停手的意思。我却为她改变不了什么。不，似乎有一些改变，至少雅芝愿意和我絮叨。她和浇菊花的哥哥相见，大多时候依旧相对无言。
　　 雅芝和我聊天的时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心里明显充满着渴望和阳光。我想，她或许有一天一定能走出心理阴影。
　　 林正聪将小妹的变化看在眼里，一天，平时沉默寡言的他主动到我的房间里和我聊了很多，他领着雅芝去了很多次心理康复医院，却总是不见起色。聊着聊着，一个一米八的大男子汉竟然痛哭流涕起来了。我见状慌了神，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正愣着，突然听到门后边有女声嘤嘤哭泣，只过片刻，她一下子闯进来扑在了林正聪的身上，两人哭成了一团。这个女人就是林雅芝。
　　 很久很久，林雅芝松开了哥哥，抹掉了眼泪，笑着杵了一下哥哥的额头，说，我没事。林正聪将小妹看了又看，怀疑地问，真没事？雅芝急忙重复了好多遍，哥，我好了，真没事！林正聪这才放心，却又哭又笑。笑完之后，他立即领着雅芝跪在了父母和林玉妍的灵位前（只有两张照片），用闽南语说了一阵后，又起身向我致谢，弄得我一头雾水。我用眼神向雅芝求助，她却笑意盈盈地盯着我。我语无伦次地解释，可是，林正聪根本不理会我的话。
　　
　　 八
　　 傍晚，林正聪特意在菊花院落里摆了一桌酒席。这酒席本来完全可以在他的豪宅里办的，但是，他担心我会拘谨，而且老屋里还有不在世的亲人。在这里既可以和家人团聚，也可以让大家尽兴。餐桌上除了丰盛的佳肴外，还摆了六双筷子，六个饭碗，和六个酒杯。心思缜密的林正聪首先握着酒杯站起身来，用指尖沾了沾酒，弹了弹，紧接着便将杯中酒缓缓泼在了地上祭奠亡灵。然后，我们三人碰了碰杯欢庆雅芝劫后大喜。
　　 晚上，我们坐在院落里聊天。月辉洒落在菊花枝头，风翻动着季节，一座城托着我们的心思和天的辽阔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编辑注：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