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晃晃的日头晃得王二面睁不开眼睛。他仰着的脸赶紧低下，在院子里加快了出门的脚步。
　　 “这都晌午了，你还死哪儿去？”王二面媳妇翠香在东厢房看见他往外走，吼了他一嗓子。
　　 翠香这是刚把孙子的尿布洗完晒到了绳子上，进屋子一看表，又快到四妮吃饭的点了。她又急着冲进厨房，炖上了猪肘子。这猪肘子亲家母交待过，得买“七星肘”，奶孩子的人吃了下奶多，儿子出去半天的功夫才买回来，这不，往盆里一扔，就一头扎回了自己的屋里。翠香胸膛就有些生气，儿子除了夜里睡觉不在媳妇身边外，白天，只要一睁眼，就守着老婆和孩子不出屋了，好像坐月子的人是他。几天来他的出屋，除了跟娘指手画脚地传达媳妇或是丈母娘的命令外，就是拎出沾有小孩屎尿的尿布来让他娘洗，就是上个茅厕也是一溜小跑着。今天，要不是他爹脸色难看，他才不出去买呢，什么都是他爹去操办，扔给他钱都不愿出去。
　　 翠香刚开始喜得孙子的欢心劲头，被不分昼夜的忙碌给冲淡了。她头发蓬松，大半天都过去了还没来得及照一下镜子梳一梳。眼里的红血丝也布得跟蜘蛛网似的。晚上儿子睡得跟死猪一样，用脚踹他都不醒，他丈母娘讲话，就是他是勤快人也不能让他守夜，年轻人万一把持不住，那不就出大事了不是。所以说，还是咱俩守着稳妥。这可倒好，儿子被他丈母娘剥夺了守夜权。二十几天来，这精明的亲家母，只守了一夜，就说自己血压上来了，坚持不了了。她只是白天来打几个晃儿，翠香觉得人家就是来打晃儿，也有点视察的味道，问问她闺女吃的什么、孩子吃奶的情况。
　　 翠香这二十多天里可体会到了当奶奶的滋味，她的宝贝孙子能吃能拉能睡能闹，只是这觉睡得黑白天颠倒了。多少天以来，红彤彤的太阳往西边一掉下去，养足精神的小宝贝儿就开始了折腾，一会儿可着小嗓门哭嚎，忙着给他喂奶；一会儿又哭了起来，莫不是尿湿了，刚躺下的奶奶又得起来看看。刚吃饱了，尿布也干干爽爽的，小家伙还是哭闹，这是躺烦了，当奶奶的又抱起乖孙孙摇晃起来。翠香为了让儿媳妇四妮子睡上觉，经常夜里抱着孩子在屋里来回溜达，实在困了就靠着一垛被子打个盹儿。小宝贝儿是个机灵鬼儿，他尝到了被抱的甜头，干脆让抱着才睡得着。抱着就眯着小眼睛睡觉，只要一放，立刻就睁开小眼睛吭哧。
　　 一有串门子的人来，翠香就数道她这当奶奶的不易。妯娌黄英，也来看孙子。翠香叨叨着的时候，黄英就听出妯娌有跟她炫耀添了孙子的味道，于是忙扯断她的话头，专捡她爱听地说：“看把你烧的，咱村有多少光棍，别人想当婆婆的都当不上，你当了奶奶还抱怨。还有的人想当奶奶，一辈子也当不上呢（没儿子）。”
　　 黄英的话虽说奉承了妯娌，可那是伤不着自己的，她也有儿子戳在那儿。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她的话重伤了那刚一只脚踏进门的亲家母。亲家母正一丝不苟地来例行她的视察。一辈子她最敏感的话题，莫过于在她跟前说谁谁家绝户。
　　 妯娌俩无意的闲话重伤了亲家母，两人弄得很是不自在，好在亲家母的目的地是自家闺女屋。大家也就相视而笑过去了。亲家母一辈子是当不成婆婆的，更别说当奶奶了，生了四个丫头片子，注定了她的命运。翠香每每想到这事，她的心境就亮堂了许多，她在搓洗尿布时不由地就加大了力度。亲家母亲家公，你们再难歪歪也不如我们，哼！
　　 随着孙子一天天长大，孩子必须报名上户口了。名字早就花钱请相师取好了，只是这种事儿子也得用催，翠香又训了他几句，你就体谅体谅你爹，替他办点事吧。但儿子迟迟没有动静。今天吃早饭时，大顺问他爹要户口本，他的身份证爹也还拿着呢。正当二面起身要去拿时，大顺又小声嘟囔，他丈人想让娃子姓耿。二面一听这话就蹦了高，骂娘的脏话都到了嘴边，却被老婆利箭般的眼神给活生生射了回去，他被憋得脖子粗了一圈，脸蛋子涨得通红。隔墙有耳，在月子里的儿媳妇，那就是这个家的王母娘娘，他二面是知道的。只不过他被憋得半天没下地干活，花生地的草，让它疯长着去吧；早该打药的小辣椒，让它被虫子咬去吧。他的筋骨好像被亲家抽走了，大白天的，身体已软绵绵地瘫在了床上。他也无心看电视玩手机，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屋顶的吊扇。这种状态以前他和翠香也有过，那是儿媳妇临娶进门时，还有儿媳妇生产住院时，没钱还不得不花钱给闹腾的。
　　 “我去大哥家一趟，别等我吃饭了。”二面应着老婆的话出了门。
　　
　　 二
　　 二面的大哥叫王大北瓜，“大北瓜”这名字是爹娘起的，生他的年代，人们的吃食除了北瓜还是北瓜。北瓜吃在嘴里，有甜的有面的有既面又甜的，能让你很快有饱腹的感觉。在那个饥荒年代，不是大旱就是大涝，庄稼难有收成。当时的北瓜发挥了它的优势，它不怕淹也不怕旱，把它的种子随便埋在什么地方，它都结出喜人的大瓜来。所以说它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生“二面”的时候，饥荒年就给过去了，对北瓜人们也就不那么惦记了。只是没上过几年学的父母为了省事，也就顺着他哥的名字扒拉出了一个号。面北瓜是北瓜当中最好吃的，父母发挥了想象力，把这个二小子就喊成了“二面”。
　　 二面到他哥家是出门进门的事，两家仅有一墙之隔。
　　 “大哥，呜呜……”二面一见着他哥，憋了半天的气变成了哭声。他的这一举动，把他哥大北瓜惊住了，他们的双亲离世也没有见他难受成这样。
　　 “咋了这是？老二哭啥？”嘴快的大黄英问。
　　 二面抹着眼泪把憋了一上午的闹心事，吐给了哥嫂，并让他们给出出主意。
　　 二面坐在他哥的饭桌前，全没顾上嫂子已把菜摆上了桌，正准备盛饭的举动。
　　
　　 三
　　 今天早饭时，大顺向他爹娘捋出了他老丈人一家的花花肠子。
　　 大顺传的这话，不但伤了王二面也刺痛了王大北瓜。他们是一条蔓藤上的两个瓜，同根同祖，他也是孩子的亲大爷，要不是碍于侄媳妇在月子里，不想看弟媳妇那张趾高气扬大的脸，他早去看了。
　　 当弟弟为孩子娶媳妇抓耳挠腮时，他主动拿出了三万。为这事儿他跟老婆说的好话得有一火车。
　　 不管怎么说，大北瓜想帮弟弟一把。他苦口婆心地给老婆顺气，临了又把她抬高了身份，夸她是整个王家家族里的最通情礼的一个人，说翠香是一族里的最最不让人待见的一个人。
　　 不管怎么说，王大北瓜最后还是欢欢喜喜地把钱交到兄弟两口子手里，并说，你嫂子让拿过这点钱来，别嫌少。这可把二面两口子乐坏了，他俩正到处划拉钱呢，儿子结婚得用钱砸，明明早已债台高筑了，还得在亲家面前表现出不差钱的样子。
　　 “他耿六指，真不是东西，生不出个‘带把的’，上来抢别人家的。”大北瓜气得手拍起了饭桌子，盘子里的菜汁被震得溅在了饭桌上。
　　 “快别生那么大气啦，先吃饭！”黄英嘴上劝着丈夫，手上抓起抹布擦净饭桌上的菜汁，扭头又问二面：“你也在这里吃点吧。”
　　 在往常，二面在哥家赶上什么吃什么，从没客气过。尤其遇上荤腥时，他会八辈子没吃过似的，吃起来头都不抬一下。他哥的肚子总是能松能紧，先让兄弟吃个够，黄英的白眼翻了二面翻北瓜。二面走后，北瓜总说弟弟可怜，被翠香算计的，一年年连个荤腥都见不着。
　　 这次二面一点胃口都没有。从早上到现在就没吃什么东西，这都晌午饭了，肚子倒还是满满的，一点也不觉得饿，准是让气填满的原故。北瓜看着弟弟的苦瓜脸，也没了食欲。
　　
　　 四
　　 当二面和大北瓜兄弟一同跨进耿六指家的大门时，耿六指正一口小酒儿、一口猪头肉地吃喝着。他的日子远比亲家二面滋润得多，他顿顿饭离不开酒，回回酒离不开猪头肉。他对两位亲家的到来，一点都不意外，他只是热情得有些不自然，连连翘着只剩两个手指头的右手，招呼两人入坐。
　　 二面在哥家呆了好一阵子，两人估摸着晌午饭人们都过了的时候，哥俩才一起走向耿六指家。可他们没估计到六指喝酒的时间要比吃饭的时间长。六指的信条是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二面和他哥绑在一起，一年喝的酒都没六指一天喝得多。二面平常想喝酒，可老婆翠香指着他鼻梁子说他没那个命，自二小子一呱呱坠地，他的抽烟喝酒的事就成了嘴上的过去了。
　　 耿六指忙招呼老婆招待二面哥俩。他自己连屁股都没抬一下。
　　 谈判以失败告终。当大北瓜鹦鹉学舌般也问句：“是你家四妮娶的大顺还是大顺娶的四妮？”这话放在别人家说就会起作用，男方靠这句问话占了女方的上风，想让孩子跟母姓的女方俨然熄鼓。可到了耿六指头上就是不灵光，耿六指又举起他那还剩俩个手指头的右手，嘴里的酒气扑向大北瓜兄弟俩，瞪着猩红的眼珠子恼怒地嚷道：“老子管你谁娶谁的，四妮的小子就得跟我姓！”
　　 二面带着哭腔哀求道“他可是我唯一的大孙子呀，你这不是明抢吗……”
　　 二面在亲家面前永远都是畏畏缩缩，要不是他哥拉着他，他早站不稳了。
　　
　　 五
　　 翠香虽说心里像有猫爪子在抓挠，但依然喜眉笑脸地侍候完儿媳妇的吃喝。她又洗了几片孙子的尿布，仰脸瞅见日头都往西边斜吊着了，不觉心头起火。这死老头子，锅里的饭都凉了还不回来吃，还得让人家去请。翠香嘟嘟囔囔地进了大伯子家里。
　　 黄英一见蓬头垢面的妯娌进门来，忙把她迎进屋里。平常俩人很少坐在一起唠嗑，翠香见二面哥俩不在，也就无话找话又数叨起她的不容易了。不过这次远没了上次的喜悦。
　　 为了养得起媳妇和孙子，也为了维持一大家子的开销，翠香说她不知跑过多少趟娘家，幸亏她有个好爹，好爹是个退休老教师，一年到头在床上躺着都挣钱。
　　 翠香跟妯娌苦笑着说：咱们这孙子那是用钱堆起来的，她娘自打一怀上他，吃的各式各样的营养品先不说，就拿一趟趟的产前检查到把孙子生出来说，没有万儿八千的，把他抱不回来。
　　 俩妯娌唠着唠着就等回了阴着脸的俩兄弟。她们一看兄弟俩的脸色，就知道没带来好结果。
　　 兄弟俩去耿六指家的路上时，尽管心里阴暗暗的，可俩人的脸上都把阴暗藏了起来，尤其是踏进亲家门口的那一刻，两人的脸都堆起了笑。回来的路上就不同了，两人的脸都阴得跟天要下雨一样，两人是走了一道骂了一路。二面跟哥咒骂耿六指道：“他狗日的耿六指当年光崩断手指头，老天爷开开眼把他崩死才解气呢！”
　　 “就是，崩死他狗日的倒省得现在来为难咱们了。”北瓜也想起了当年耿六指大半夜放二踢脚的那回事。
　　 耿六指不但好酒，还好赌。他把赌当成了职业。老婆出门在整个村人面前走路都是趾高气扬，那是仗着六指的气势。但在家里，尤其是在他耿六指面前，她说话都小声细气的。在丈夫吃喝嫖赌抽这方面，她更没话语权。她是敢怒不敢言，因为她欠丈夫一儿子。耿六指在家经常是喝多了就骂，骂够了就哭，骂老婆不争气，一连四窝都下不出个带把的，哭人家小“武大郎”（二面）老婆，接连两炮都是儿子。
　　 令二面他们现在解恨的那晚上，耿六指赌钱赌到了临晨一点。因赢钱赢得睡不着觉，用酒瓶子灌了顿酒后，更烧得站不住脚，于是找出一把“二踢脚”来放。手拿着“二踢脚”没放几个，就有的在手里炸开了花。就这样本来多个手指头的右手，成了少四个指头的了。
　　 闻声赶去的人们都帮着满院子里找他的断指头，不知听谁说，医生能给接上。当时四妮子正给二面家的大顺提着亲事，不光是二面，就连大北瓜也殷勤地为六指家效力。二面和哥从六指家猫嘴里找齐了四根胡萝卜似的手指头，赶忙又送六指去了医院。
　　 现在想来，他哥俩儿都觉得特后悔，如果事情要是出在现在，咱们管他，哼！甭他娘的想。
　　 哥俩骂骂咧咧地回到大北瓜家。
　　 王二面一屁股陷进哥家的沙发里，随后又弹跳起来，手指冲天比划着说：“我去村里告他狗日的，或许村长能压住他。”北瓜摇头给兄弟泼凉水，你不知道村长是个和稀泥的主儿，他会为了你得罪咱村的老“混混”。
　　 想当年，村长确实不敢得罪耿六指，他表现在耿六指能在村长眼皮子底下成为四个丫头的爹，在整个村里无人能比。计划生育到了耿六指这里得绕道儿走，当时耿六指为了要儿子，都急红了眼，村长跟计生人员交代说，咱们犯不上跟他这种人拼命，你们上报就说耿六指两口子都是精神病，残疾人。
　　 王二面和翠香把自家的户口本用塑料袋包好，偷偷地藏在了厢房一旧沙发底下。户口本上填上了孙子的大名。是二面一路小跑着去办的。幸好孙子出生时，那个懒惰的大顺一切跑腿儿的事都交给了他，四妮子从生孩子住院交费到出院结账，中间就是给孩子买个奶瓶子都是他的事。后来他才琢磨开了，他这是“钱掌柜”的缘故，他没放钱给大顺。他不是不想放，他是不敢，以前他们给大顺买菜的钱，菜没买多少，钱都花光了，面对四妮子喜滋滋大包小包走向自己的屋子，他们两口子有怒不敢言。
　　 给孙子偷摸上户口的事，正是他们与哥嫂共同商定的，藏户口本是为了防止那个逆子大顺吃里扒外，把户口本偷走。
　　
　　 六
　　 果不出所料，逆子趁二面两口子地里干活的空隙，在家翻箱倒柜地找起户口本来。四妮得到自家爹妈的指示，大顺又得到四妮的指令，他不可违抗地付诸了行动，可令他难以交差的是，别说户口本了，就连他自己的身份证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