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路宽点，别踩疼了扁豆花。
　　 林松哥曾经这样喊疼，为扁豆花。
　　 走溜脚，没事就回老家。父母早就去世，房子也变卖，就是想要回家看看的感觉，其实还有一个心思，希望看到我曾经熟悉的人，唤起曾经的回忆。哪怕说说话，无关痛痒的闲话，也会让我软得如柿子般的心流出橙黄的汁，我向来喜欢这个样子。
　　 老家老街没有几个熟悉的人了，拆迁后剩下几个老人在蹲守。旧房没全推倒，恋旧的老人时常过去住一阵子。
　　 林松哥门前的旧房子被推倒了，半人高的旧墙仿佛经过兵火，烟熏火燎的痕迹格外刺眼。断砖碎石，遍地碍脚。大约是主人觉得一片破败有碍观瞻，便在墙根处撒了扁豆种子，希望在这个秋天可以铺满残垣断壁，或者是可以再收获一点扁豆。走在老街这段路上，紫色的扁豆花已经爬上了街心，伸向墙外的藤蔓，有的已被行人踩断。
　　 林松哥正弯腰砌墙。他的老本行是石匠，这些年，这个行当早就衰落。他念旧，不想让手艺荒废？我这样揣测。他将散落的砖石重新垒到断墙上，在墙顶堆上小块石头，水平一线。然后双手端起匍匐在路上的藤蔓，轻轻扶上墙，将扁豆花整理好。
　　 这里快要拆干净了，还整理干什么？林松哥看出我的疑惑，道：“老街就剩下老人了，常走动，让路宽点，别踩疼了扁豆花。”凡人凡语，柔软绵绵，与他本来的职业反差巨大，其中不乏生动的人性哲理。
　　 “你父亲活着的时候，就喜欢这样，轮到我了。”林松哥伤感起来，我马上缀了一句：“还有我呢。”他笑笑，眼里并未蓄满悲伤，他比我更能看透年老的含义。
　　 年老了，他还在打理着老街的花，紫色的扁豆花，在日光里更温柔更耀眼。紫色的小花瓣，每一枚都像蝶翅，无数的蝶翅在秋风里蹁跹，成一幅欢天喜地的画。我想，林松哥应该是把这些菜花当作人生的风景吧。我想起郑板桥流落苏北小镇安丰的大悲庵写下的一副对联的下联：“满架秋风扁豆花。”在人生的秋季里，一个人还这样在意风景，真配得上给他的门户写上这样的楹联。我想，他每每念及这些，眼前肯定是一片诗情画意，只是他自言自语表达，可能没有人欣赏。人生至秋至冬，无关紧要，疏篱之下，散墙之上，总爬着花，且可以呵护着花，让花笑对秋风，无论斜风细雨，还是秋凋万物，花开着，就没有凄凉。有一颗淡定的心，任何风物都可以成为温暖的景致，不在于何时何地。
　　 柔软心非禅悟而得，是年老而自然得？我宁愿相信，越来越美的时光会温暖一个人的心。林松哥干石匠活，一只胳膊已经残废，摊上家人的变故，他经历的打击并不比别人的少，挫折和不幸，在时光里都被磨掉了棱角，面对日子，温柔以待，他也证明着“平凡里有伟大”这样的人生逻辑。“凡人”的“凡”字，就是中间多了一颗心，所以凡人不凡，如果拿掉这颗心，我们会产生多少疑问，“几”字正是不解的意思。少了一颗心，我们能够看得懂什么！
　　 让路宽点，与人方便，也给不起眼的扁豆花爬上墙笑对秋色的爱抚。这是给人的温暖，为人着想，也为得一墙风景而做着努力。这个世界，你匀出一份快乐，就会快乐别人，甚至，一个世界。人的善良，或许就是心念一缕风，可以吹乱一墙花；一滴雨，可以砸坏一棵禾苗。林松哥是快乐的，因为他的心底是柔软的。不管这些扁豆成熟后为谁所收，当下不能让诗意失去，就是平凡而生意的生活。
　　 我看着眼前紫绒绒的颜色，想起紫色的形成。温暖的红色和冷静的蓝色，在秋气里交融，叠加而合成，才完成了二次造色。林松哥也读懂了紫色扁豆花？应该是人生冷暖交叠，林松哥也是过来人，更能体会这些紫色扁豆花的深意吧？我们常呼唤“紫气东来”，其实，这种“紫气”是人生合成的，并非气象学上的气体。真想为林松哥送一个眉批：紫气东来。他配得上这样的祝福，不是吉祥语，是他践行而得。
　　
　　 ◎给过路的人点燃黄橙橙的灯，让乌鸦年年来我家讨个吉利。
　　 这是邻居老钱林表白自己柿树上还留几朵柿子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秋是萧条的。秋风将叶子染黄，又不留情面地摘落下来。我们可以带着诗意去理解秋色，但没有繁盛，总会失落。楼下的老钱虽常跟我谈文学，谈秋景，却没有一点浪漫。我称他是“写实主义者”。
　　 其实这是个错误的判断。
　　 他的风景就是院子一角一棵高大的柿子树，华盖如伞时，他在树下摇扇纳凉；入秋了，他几乎每日摇着躺椅，沐浴着秋阳，看着柿子由青涩变黄。胶东的柿子要到小雪才采摘，经霜着雪，轮番去涩，口感才好，所以，立冬到小雪这段时间，是看柿子的最好日子。老钱说，看柿子比看电视好看。
　　 柿叶大约是在一个晚上完全垂落了，枝丫全都是弯曲的，轻风吹拂，黄澄澄的柿子就像顽皮的孩子荡秋千，将枝条拉低，快要垂地了。我喜欢在夕阳里打开窗子，让老钱的柿树占据我的窗口。妻子喜欢扶窗多拍几张图片，我喜欢站在不同角度，看动感的“柿景”。一轮泛晕的夕阳挂在柿树的一枝上，就像和柿子争一个站位，互相拥挤着，夕阳款款地沉下，还是经不住夜晚的邀请，将位置让给了柿子。多么诗意的镜头！暮鸟顾不得归巢，也不怜悯树枝的承受力，压得枝条颤啊颤，我很担心鸟儿惊飞会弄掉一枚柿子砸在老钱的头上。这个担心是错误的，老钱曾经说，柿子砸头，那才吉利，是有贵客来。多么温暖的期待！
　　 原来，生命完全可以另一种方式而存在着，就像有人种一院子花，老钱守着一棵柿子树，有黄得欲流汁的柿子陪着，心也会流光溢彩。
　　 不错，这个时节，去老钱家串门的不少，老钱就将柿子作为随礼。我每日喝茶，不敢吃柿子，老钱也不问我要不要。
　　 老钱摘柿子有专门的工具，没半天，一树柿子就飞走了。但不失望，他总在枝头留着十几个柿子。我以为他有恐高症，够不着，也就放弃了。
　　 “必须留下，给过路的人点燃黄橙橙的灯。”老钱终于憋不住他的浪漫天性，暖暖地说。是啊，墙外是马路，那些行人走到墙外便仰起头，看着黄黄的柿子，相伴而行的，还指指点点。此时，我窗前的景色更生动了，将太阳、流云、归鸟、仰首的行人，纳入一个画面。点亮爱秋的灯，点燃生活的火把，燃烧一片浪漫的心情。人们并不认识老钱，但记得这个院落飞出了温暖的秋色。真的，有时候心上飘过一丝阴云，看着那暖色的柿子，不快就飞走了。这应该是老钱点灯的意义吧。
　　 其实，我还是没有完全了解老钱的心思。他所在的楼宇，多半是老年人，我认识好几个，他们都在不远处的青山荒地上开一爿小园，不为收获新鲜菜蔬，就是借着登山开荒打发寂寞。老钱告诉我，路边法桐树上有几窝乌鸦，每年要在小雪大雪时光顾他的柿子树，啄食挂在枝头的柿子。如果不留下柿子，来春园里的老者下地播种，乌鸦窥见，人刚离开地儿，乌鸦就飞落下来，将种子扒出。乌鸦记得柿子树是属于整幢楼的，是在提醒楼主，不可颗粒不留。乌鸦有报复心理，叫声是“呀呀”，喜主的时候，叫声是“唧唧”，美于喜鹊。老钱是在看一段韩剧才知道果农要给乌鸦留下越冬的果蔬，才每年在枝头留下柿子。也怪，从此，山地上种作物再没招来乌鸦的破坏。
　　 在多少人看来，乌鸦是不吉祥的鸟。老钱说，现在麻雀都不能归为“四害”，乌鸦啄食树虫，也是益鸟，就让乌鸦年年来我家讨个吉利吧。人老了，心就细了，就软了。年轻的时候，才不管是乌鸦还是喜鹊，一棍打落，不管三七二十一。老钱说，为别人考虑，见面都好像是在感激，那些种地为乐的老者心存感激，就是最好的阳光。阳光？我追问比喻意义。老钱说，见面的人，无论年纪，都喊“钱爷好”，比阳光还暖。老钱也知道这棵柿树带来的人生滋味远远超越了柿子本身了。我想起最近翻阅的一本心理学，其中谈到“阳光人格”，老钱是个生动的例子。他不是要照耀世界，而是温暖自身和别人。
　　 阿拉伯文学大师纪伯伦说：“撒下一粒种子，大地会给你一朵花。”我注视着老钱，仰望着那棵柿树，接续了一个句子：栽下一棵柿树，天空会被染成金黄。
　　
　　 ◎妈妈要一刀刀割出你的学费。
　　 这是名叫“胖菊”妈妈的豪言壮语，我听了深为感动。
　　 她是一个卖猪肉的女人，我唤她“胖菊”。她的家事我非常清楚。她和现在的老公结合，很有“AA制”的意思。双方的原配皆因车祸而丧生，各留下一个男孩。夫妻协议，各自的孩子各自抚养，经济上各拿一部分作为日常家用。胖菊太有勇气了！这是人们对她再婚的唯一评价。
　　 胖菊原本是在大街边出摊，摆一个肉案，竖一根铁棍，将猪肉挂着。风风雨雨，她看守着肉摊。去年，创建卫生城，露天摊点全取消，胖菊倾其所有，租下一间面街房子，她说，根据往年的行情，卖肉所得，付出房租，每年剩下三五万就不错了。可今年夏末秋初，猪肉价格飞涨，可苦了胖菊。每年年底灌火腿肠的要提前预约，现在门庭冷清。她想吸引顾客，每斤肉宁可少块八毛，过称时总是添点，让分量足足的，也赢得了顾客。过去，她每日赚百八，现在赚个四五十算好的了。就是这样，也没有让她失掉坚持和骨气。
　　 那日，我去买肉，她正在和儿子微信聊天。问我：“儿子大学的辅导员要他填表吃困难补助，你说怎么办？”
　　 没有等我回答，她放下手机，表态一样地说：“妈妈要一刀刀割出你的学费！”这是跟她儿子发誓。
　　 是啊，一刀刀割肉，每赚一分钱都不容易。但她选择了自食其力，要为上学的儿子割出学费。她抬起头，面带微笑，就像放弃了一篮子廉价的菜。在尘埃里讨生活，却有一颗不求于人的进取心，我不知是要怜悯她还是要敬畏她。我一个劲地点头，这是对她最好的礼赞。
　　 她的生活不会是诗情画意的，她要面对的是艰难的日子，在这种面对里，她所表现出来的是强大，比那些孱弱的诗情画意更有感人的魅力。
　　 胖菊是很平凡的女人，平凡得就如一株野草，但她选择了坚韧。可谁知道一棵草的心里，怀着怎样的梦想？谁知道一颗卑微的灵魂下，有着怎样不可估量的精神爆发力？儿子的人生奇迹，可以在妈妈的割肉刀下实现。能够获得而放弃，完全不是因为拿到困难补助就觉得惭愧，而是这笔钱刺激了一个女人的决心。她的名字里有一个“菊”字，我眼前仿佛出现一面山坡，金黄的野菊在太阳下闪着碎光，她已经超越了所谓的“修篱种菊”的文人寄托，露出“菊残犹有傲霜枝”的凌寒气魄。
　　
　　 ◎别让手闲着，别让心空唠唠的。
　　 还是这个胖菊的故事。
　　 我们聊天，她知道了我是老师身份，就说起她上学时候的事。原来她文化课并不好，痴迷画画，可家里没有钱，不能找“名师”辅导，结果带着遗憾放弃了学业。
　　 我看看她新搬进的卖肉门市，不大的房间，已经在壁上拉着铁丝，挂上了她的画。素描，水墨，写意，还都像模像样。不过画的全是猪。她笑笑说，人家齐白石华画虾成一绝，一个虾活灵活现，就像游出了画面。黄永玉是“荷痴”，随便几笔就是一池荷花开。还有一个叫黄胄的，专门画驴，我就喜欢画猪。我不知她要说什么，只能点头聆听。
　　 没有人画猪，俺是卖猪肉的，那就画猪。她热爱这份谋生的工作，一般拒绝生猪屠宰点上门供货，常常自己骑着三轮车去屠宰点拉货，一来省几个运输费，二来想看看猪的样子，晚上回家作画。
　　 她的画，也就是初学绘画的低级水平，但她还是给自己办了“画展”，在她的肉铺墙壁上，画好一张挂一张，画展没有名人给写个前言。她说，就是自己没有事的时候看着不寂寞。从少年到中年，梦想没有成真，但坚持下来了，坚持的理由是什么？我想，梦想应该是坚持的最好理由，这是她的逻辑。
　　 “白天那么累，还有心思干这个？也不赚钱。”我并不看好她的爱好，因为她的日子实在艰苦，我是希望她少给自己添乱。
　　 “老师，人如果整天像陀螺一样，还有意思么？人总得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别让手闲着，别让心空唠唠的。”胖菊的文化程度不高，说不出什么哲理，也不会跟我倾倒鸡汤一类的励志名言。但我知道，她的内心是最富有的，当她陶醉于自己的画作，从画面到案上的猪肉，应该都可以与她说话。
　　 我们的心很容易被生活绑架，慢慢地，就变得疲惫，放弃爱好，不再追求年轻时候的梦想，于是心就空唠唠的，日子就淡然无味了。生活再怎么困顿，再怎么琐碎，也不能让心无着。这是胖菊卖猪肉画猪画的主题，真的无关画什么。
　　 胖菊卖肉的时候，总是征求买肉的人要猪身上哪一块，举着刀，指着墙上的猪画。她说，解释起来费劲，这样很直接，买肉的人看了心情也愉快。她把一份卑微的职业，做成自己的传奇，爬上自己设计的高度，难怪她可以毫不迟疑地帮助儿子拒绝那份困难补助，对职业的自信，很少担心未来会如何，她总会以人格的力量赢得人生。
　　 人应该给自心留出一段富足的时光，我想，胖菊果真卖不动肉了，想想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卖肉生涯，也会觉得很充实。那些画对改变她的生活可能没有半点意义，但对于当下的她，让生活的心更丰满，可是无可取代的。
　　
　　 平凡的人生里，总有不平凡的闪光点。捕捉那些容易被我们忽略的东西，给我们的人格补充一下钙质，我想，比读几本书，更生动，更有价值。
　　 我相信，风尘里总有花之香，平凡得如山坡的野菊，路边的马兰。我更相信，平凡里总是藏着生动，普通人表现出的人格，更有震撼的力量。
　　
　　 2019年11月1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