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外婆(散文)
九十高龄的外婆李水香走了,从此,我没了外婆。
上月,舅父一个电话“外婆不行了”,父母带着我们兄弟姐妹赶回了母亲的娘家螺溪。
再早些时日,安全考虑,外公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造的住房,因两边紧邻土坯房,被一并拆了。外婆老无所居,挤居在舅父舅母那幢简易安身的平房里。
拉亮外婆住房的灯光,母亲大声唤“母”,我们齐声叫“外婆”。“嗯”,一声回应不是迎面而来,却是朝下而去,我们诧异地用眼光找寻。母亲忽地嚎啕大哭。
年老驼背的外婆,此刻蜷倚在床边,头已不能抬起,勾垂着几乎连着脚。我强忍眼泪,走出房门。
前年八九月间,外婆因感冒发烧,在城区医院住了几日,不见有大的改观,便执意回了乡下。七十大几的舅父舅母没有拉下这位后娘。尤其舅父自此离开县城,定居老家,与舅母胜过亲生老娘般日夜陪伴伺候。在外工作的表弟们常在周末返乡照料。而母亲也不时归家探望或电话问候。
外公已去世二十余年,若健在,刚满百岁。没有外公的日子,外婆那时眼腿方便,一个人在乡下安居,不时到县城的儿孙处小住,抱抱曾孙,享受天伦之乐。只是近年,白内障加重,双目失明,加之高血压,她多了忧虑和痛苦。
外婆未育子女。母亲就兄妹两个。母亲3岁、舅父7岁没了亲生娘。两年后,外公娶了外婆,一家人的情感用苦难、磨砺、奋斗、感恩来维系。自从外婆做了我的外婆,她便成了我的亲外婆。在我五十多年的生命记忆里,她始终如初。
外婆祖籍湖南,到老还是一口的湖南口音。她个儿不高,年壮时总表现出一股潇湘女子的泼辣劲。她是菜园里的一把手。她是农田里的风火雷。她有舔犊怜爱,赶圩时,为在中学就读的孙辈捎上一碗大补的红烧肉。她有把酒豪情,逢年过节,总会好客地敬上几碗自酿的新米酒。她的背是被生活的扁担和好强的脾性压弯的。她的眼里,常偷偷含着思亲的泪水。
至今,舅父、母亲和我们尚不知外婆的娘家在哪里。外婆年纪尚轻的时候,象是隐忍。待老来思忆,时机却已失去。
前年住院那阵,外婆突然告知舅父和表弟们,她本姓蒋,不姓李,全家客居萍乡,有一姐、一弟、一妹,并分别唤出他们的名字,其自身十来岁因战乱与家人走散,从此杳无音讯。外婆是在思念她的同胞亲人。为达成外婆心愿,我通过公安机关在省内查询,比对照片,核对信息,意向性地联系了九江县、修水县等地的同名者,电话里与对方家人一一沟通,未能如愿。想来,那些亲人尚健在,也都是八九十岁年纪的人,即使中央电视台帮助查找,恐也难以达成。我忽然想着:外婆怎不早些说出?不对,是我等孙辈大意,这么多年怎就忽视了老人的关切和思虑?或许外婆内心还有更多更多的秘密?
外婆还说,时抗战正急,她姐弟几个随母躲难,从湖南逃居江西萍乡,靠一家绸丝店苟且营生。我相信外婆人之老矣,其思为真,其言也为真。我们实在应该理解老人的这番真心,她不是无中生有,不是为难子孙,她实在是忍不住心底的那份至真天性。查找一番,回复外婆,她说了什么呢?她什么也没有说,唯有她心如明镜。舅父和母亲对此事有过顾虑,几十年来,外婆在这对早做祖辈的兄妹面前从来提及,且与原先提供的信息有过出入,是真?是假?还只有外婆才能解开这个谜。如今,人往天堂,或许在那里,她自己可以找到她的父母,她的姐姐、弟弟、妹妹。
一代人走了,犹如她居住的那栋老房子。
认知一代人,未必从头至尾将她看个究竟。特别是,当她生逢一个苦难的时代。遗憾是留下了,留下那么一段空白,留下那么一段谜,或许更能引发后人对她更长远更揪心的缅怀和感恩。
外婆便是这样一代人。
外婆走了,从此无人唤我亲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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