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了。
　　 当我站在她面前，她抬起头，用混浊的眼神努力地望着我时；当她迈着蹒跚的步子，一步步慢慢地向前挪动时；当我在厨房里，看见她洗好的菜里还有未择尽的黄叶时……我才惊觉，母亲老了。
　　 我看着母亲，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几十年来一直都是齐耳的短发，剪了又长，长了又剪。年轻时为了方便干活，用皮筋把前半部分的头发拢起来扎成一小束，如今用一个黑色的老年发夹把额前的白发整齐地梳向脑后，头顶处原本稀少得遮不住头皮的头发，在时光的摧残下，也只剩孤单的几根了，如空置的琴弦一样寂寥着。那块淡红色的头皮，像母亲种庄稼时缺苗的地方裸露的泥土，只是缺苗的庄稼尚可移栽，而母亲脱落的头发连同她青春的岁月却再也无法根植了。
　　 是的，母亲真的老了。
　　 她再也不是那个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上街赶集，一回到家就热得脱下外套的母亲；再也不是那个一手扶犁一手扬鞭，在黄土地里吆喝着赶牛耕耘的母亲；再也不是那个肩上挑着一担庄稼，颤悠悠地走得健步如飞的母亲……
　　 回首过去的时光，母亲青春的身影在黄土地上弯着腰，流着汗，挥着锄，扬着鞭，从这块地到那块地，一刻也不曾清闲。
　　 母亲年轻时，家里家外的活儿全都靠她一个人。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的自不用说，种菜锄草、割麦插秧这些也难不倒母亲，一个人虽然力量小，可母亲经常起早贪黑，地里的活儿从不落在别人后面。
　　 唯一艰难的是犁地，早几年还等爷爷犁完自家的地后帮我们犁，后来随着几个爹爹相继成家，田地增多，一来爷爷顾不上，二来种庄稼也要根据天气和时令，错过一场雨水，庄稼的收成也会大打折扣。农村人一年到头可还指望着有个好收成过日子呢，要强的母亲就和父亲商量，买了一头黄牛，准备自己犁地。
　　 一般犁地都用两头牛，我们家的牛就和村东头老马家的牛搭配使用。我们家是小牛初长成，还未受过如此训练，被套绳套住的感觉，像一个野惯了的孩子受到身体的约束和行动的限制，摇头、扭身、摆尾、甩蹄，焦躁地想要逃避。
　　 母亲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它捆绑在套绳之中，它却仍是不肯屈服，使出一身野蛮的牛劲横冲直撞，丝毫不守规矩。就算母亲把鞭子抽在它身上，它依然倔强地瞪着两只大眼喘着粗气，一副怒气冲冲死扛到底的神态。母亲也是毫无经验，犁把按重了，黄牛肩头一缩，牛套绳溜了，又停下来再次套上；犁把按松了，黄牛一用劲儿，犁头又越过泥土，空走一趟，母亲不得不一手提着沉重的犁，一手拉着牛缰绳调转头重新再来。
　　 如此地折腾，半天下来，一块地犁不到一垄，横不平竖不直还顺带划着圈儿，如一个小学生初学写字时的懵懂和无知。母亲也累得没了力气，胳膊腿像被重物捶打过一样，酸胀、疼痛难忍。
　　 卸了牛套绳，看着没犁完的地，母亲脸上写满了无奈、劳累、委屈与不甘。尽管艰难，母亲还是得向前，因为她没有退路，父亲不在家，哥哥尚小，她就是家里独一无二的将领，在每一次阻碍前一个人坚强地把它战胜。
　　 最终，黄牛还是被驯服，又或许，是它懂得了自己该承担的责任，拉着犁，低头躬身，一步步稳稳地向前走着。而母亲犁地的技巧也慢慢地熟练了，一道道被犁翻过的黄土整齐地排列着，一垄垄划分得横平竖直。
　　 母亲那双握着犁把的手，一握就是二十几年，春耕秋收，泥里水里，和男人一样大声地吆喝着。一行行泥土在犁铧下翻过，一季季庄稼养大了我们，一年年时光催老了母亲。直到哥哥毕业回家，接过了母亲手中的牛鞭，她才稍微清闲一些。
　　 因为过度的劳累，母亲的腰椎开始间断性地疼痛，尽管这样，她还是强撑着做事，实在疼很了，就打两天吊针躺在床上休息下。直至后来，身体发出严重的警告，腰椎压迫神经导致母亲无法站起，疼痛像一剂猛烈的催泪弹，让一向坚强的母亲面目扭曲到大声痛哭，也让我无助到泪流满面。去医院做了手术，卧床三月，恢复良好，母亲这才丢了家里的琐事，住进城里。
　　 曾经，我怨过母亲：大清早就把我们喊醒去摘棉花；太阳火辣还让我们在地里锄草；就是下雨了也不能闲着，趁雨天插上红薯秧不用浇水……不管什么季节什么天气，母亲几乎都没有闲过。而成年后，想起母亲在地里辛劳的画面，我心犹怜，她若不如此，若不让自己强大，又如何能撑起一个家，如何能担负起生活的重担？
　　 可是，如今，母亲老了，她再不会大清早就扯着嗓门让我们去干活，也不会责怪我们哪件事做得不好。在我们面前，她只能低眉垂目，乖乖地按着我们的指令行事，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好像我们是她的家长似的。
　　 是的，母亲老了，老得她只能顺从了。
　　 偶尔我去看看她，买点菜，包点饺子，嘱她一定要放在冰箱里，早上起来煮着吃。她跟在我身后，一一地答应着。可能母亲一直强大惯了，如今这种小心的神态不免让我有些心酸，这分明是小时候的我们！而不久前我还因为冰箱里有汤渍，埋怨母亲没有清理干净，她也只是叹了口气说：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啊！看着母亲微弯的腰身和混浊的眼神，我暗暗责怪自己，母亲的眼睛本来就不好，还是自己多尽点孝心，也多一点耐心吧！
　　 在衰老面前，我们每个人可能都无从抗拒，但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的时光里，好好地宠一回母亲，就如小时候她深爱着我们一样！多一点陪伴母亲的机会，就如她曾经对我们形影不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