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守】一只虫(散文)
他是在会议室遇到它的。偌大的会议室,门开着,却空无一人,于是他找了一个靠窗户的地方坐下来。
起初,他并未注意到它,以为那只是窗台上未擦干净的一个小黑点。后来,小黑点边缘伸出纤如丝线的四肢并开始缓缓移动,他才发现,那个小黑点竟然是一只可爱的虫子。它的身体圆鼓鼓的,黄豆般大,仔细看,背部略微发红,上面均匀地分布着几个不太显眼的小圆点。
它垂着头、撅着屁股缓慢地在窗台上爬着,一直爬到窗框边。当被窗框挡住去路后,它迅速调转头,折返回来。他正纳闷它在琢磨什么的时候,一阵“嗡嗡”声,它突然停下脚步,运足马力扇动起了翅膀。翅膀伸展开来,足有它的两个身子长,且扇动的频率极快,那架式,像极了一架微型飞机,它腾地而起,面朝窗户,铆足了劲,直飞过去。
用这么大劲,不会撞得头破血流吗?正在他为它暗暗担心的时候,却见它潇洒地收拢翅膀,已经稳稳落到了玻璃上,又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此时,它与外面的世界只隔着一层玻璃,它瞪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它看到了外面的树,刚刚立冬,那几株柳树依然挂着一串串黄绿相间的叶子,花坛中的几株天人菊不甘心地挺着憔悴的脸,还在顾影自怜。它原地旋转一圈,大概是掂量了一下,最终下定决心,开始沿着玻璃缓慢朝上爬行。玻璃光滑如镜,他总是担心它会突然从上面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它的脚似乎有磁力,紧紧吸着玻璃,它一点一点稳稳地向前移动。它走得很慢,对于一个豆粒大小的虫子来说,一块硕大的玻璃,简直可以用一望无际来形容。他看到它爬得艰难,它爬一会,歇一会,头微微晃着,他恍若看到它滴落的汗珠,听到它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
会议开始了,内容千篇一律,台上讲话的人嗓门很大,唾沫星子飞溅,假话,空话,大话满屋子飘。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好像生了锈,又或者上了锁,一句也没听进去。倒是这只小小的虫子,一直牵着他的心。
会议进行了两小时,它一直在爬。会议室的讲话声,显然并未影响到它。虫子听不懂人类的语言,正如人类不懂一只虫子的鸣叫。从始至终,它都是沉默的。它为何一声不吭呢?靠动听的鸣叫赢得关注,这是很多虫子的伎俩,但显然,它不屑于这一套。与虫子相比,人类就复杂多了,人类将自己的声音利用发挥到极致,令人陶醉的甜言蜜语,真假难辨的花言巧语,摄人心魄的豪言半语,扑天盖地的流言蜚语……人类制造了五花八门的叫声,又因为这些难辨真伪的声音伤透了脑筋。人类,之所以比其他物种更多烦恼,或许正因为人类一以贯之的这种自作聪明,从某种程度来说,一个人并不比一只虫子活得更为轻松。
或许,想活得轻松,最好的办法便是选择性失聪,就像此时,他的全部心思只是这只虫子。
它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呢?他望了望四周,除了开着的门,再无其它出口。即便是纱窗,也是细密的铁丝网做成的。它可能是凭借自身的力气从外面飞进来的,也可能是仗着胆子隐藏于某个人身上带进来的。倘若是后者,那它就是借助于人类的躯体完成了一次旅行,它多么聪明。他忽然开始佩服这只虫子,它比他勇敢多了。他早就厌烦了现在的工作,厌倦这种只喊口号不抓落实的表演,参加工作二十多年,诸如此类换汤不换药的会议,他参加了不下百次。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台下呆滞的神情,捂着耳朵,也能猜出发言者的下句。
可他从来没想到抗拒或是改变,他无力抗拒,也不想改变。抗拒意味着风险,改变如同冒险。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于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习惯于按部就班、得过且过,习惯于被茫茫人海淹没。
“啪啪”的掌声突然响起,他想举起巴掌附和时发现已经太晚,只好又将双手无力地垂下去。没人会在意他的动作,他就如这只虫子般毫不起眼,更无叫声。他甚至觉得自己连这只虫子都不如,它好歹完成了一次远离自己地盘的长途跋涉,挑战了一种新鲜。而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冬天冰封的湖,再也起不了一丝波澜。
虫子还在攀爬,脚步有条不紊。为了这次旅行,它似乎酝酿了很久,它虽然渺小,却不甘于现状,它想趁着自己还有力气见识一下未知的世界。来到这个会议室,对于它来说,是偶然也是必然。起初,它应该是欣喜的吧?雪白的墙壁,耀眼的灯光,熙熙攘攘的人流,噼里吧啦的掌声。会议室如同梦中的宫殿,令它大开眼界。可很快,它便郁闷了。会议室的窗台上,光秃秃地没有一盆花草。前台两侧看起来翠色欲滴的绿植差点将它的牙绊掉,它们没有一丝水分,全是僵硬的塑料做的。墙上倒是一片花花绿绿,却是用各种彩纸贴成,它碰得鼻青脸肿才明白那些活色生香都是假的。它不明白,人类为何钟情于这些虚假的东西。在它的世界里,花是花,草是草,鸟儿会飞,云朵在飘,全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它与外面只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它开始怀念花草的味道和泥土的芬芳。
它必须逃离这里,他感受到了它的那种焦灼。它不停地爬呀爬,到最后却只是在玻璃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它又回到了原点。此刻,他看到它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的花花草草,若有所思。
它难道迷茫了?他悄悄伸出手,用指头轻轻拨拉了一下它的身子。没想到它警觉地将脑袋、翅膀与数条腿全收到背部的壳下,倾刻间缩成一个黑点,速度快得令人咋舌。他静静地看着它,一分钟,两分钟……它纹丝不动,它竟然会装死?他不禁乐了,对于一只柔弱的虫子来说,规避风险,明哲保身,还是很有必要的。
他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做一个旁观者。
它终是耐不住了,探头探脑左右看看,又伸出了腿。这回它似乎理清了头绪,不再绕圈,开始直线性攀爬,它慢慢爬到了窗户的上半部分,需仰头才能看到。它离上面的窗框越来越近,以为那是希望和出路,它亢奋起来,明显加快了速度。它的翅膀渐渐耷拉出来,它可能太累了,或者太饿了,已经无力振动翅膀,它只能拖着翅膀来到窗户的顶部。可是,它愣住了,现实是残酷的,这里依旧没有出口。它和外面的世界,只隔着一层玻璃,却始终难以抵达。它小小的身子颤抖着,它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熟悉的花草树木。它哭了吗?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外面肯定有它的兄弟姐妹,有属于它的美好回忆。
这趟跋涉,它显然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它的身体开始摇摇晃晃了,他的心揪作一团。果然,它一下子从高处坠落下来,好在它有翅膀,它奋力伸展开翅膀,身体得以缓冲,微小的身子晃荡着,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而后如一粒黑色的豆子跌落到窗台上。他推了推它,它太轻了,只一下,整个身子便飘移着挪了地方。
它可能撞晕了,趴在窗台上一动不动。它不会死了吧?他不甘心地向它轻轻吹了口气,它的身体左右摇摆了一下,它缓缓抬起头、伸出了腿。他这才看清,它有两只白眼睛、六条腿。它还活着,这令他欣喜。只是,它又回到了窗台上,这意味着先前几个小时的努力都白费了。
它蜷缩成一团,仿佛一滴洒落的墨迹。看着静悄悄的它,他脑中冒出庄子的一句话:“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说的是天下万物都不知不觉地生长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长,同样都不知不觉地有所得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所得。他忽然顿悟:或许自然界的花草虫鱼,从来不在乎得与失,它们该干嘛干嘛,并不似人类这般劳心费神。春去冬来,四季轮回,草枯了,叶落了,花残了,虫亡了,从未听到虫子抱怨或是花草计较,所谓生老病死的慨叹,都是人类自己衍生出来的,却还要用那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来彼此寻求安慰。人的优越性体现在善于思考,但这何尝不是痛苦的根源?人类总以为自己比其他物类更高级、更重要,因此也就更为复杂、更多苦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不见得比一只虫子活得更为通透。
他用余光扫了下会场,台上依旧喋喋不休,台下个个昏昏欲睡,稀里糊涂中,他也打了一个盹。散会了,他揉揉惺忪的眼,惊诧地发现,那只虫子竟然不见了。他左右看看,还是没找到它,他有点怅然若失。会议室里响起零乱的脚步声,他该走了,没人知道,他观看了一场虫子的表演。
走出会议室,外面阳光明媚,带来一股暖意。他舒了一口气,去推自行车。就在这时,他发现衣袖上有一个小黑点,仔细一看,正是那只虫子,乖乖,这只小家伙居然拿他当交通工具,胆子不小啊。他伸出指头轻轻捏起它,将它放到花坛里天人菊的残叶上。刚放下,它突然振动翅膀,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他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继而无声地笑了,它比他想象得聪明勇敢多了。
他骑着车很快混迹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他将和大部分人一样,沿着固定的轨迹回去,面朝大地,行色匆忙。
(注:2019.11.20首发江山)
在生活铺开的弥天大网中,谁不是作茧自缚,谁不想冲出牢笼。但大多的时候只能顺着既定的轨迹,周而复始的前行。
赞叹!从一只小虫子,就能写出人的挣扎与困窘。高!实在是高!!!
如一只平凡的虫,庸庸碌碌、没有叫声。
好文章,欣赏,问好作者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