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屋子里煮蛤蜊，没多久就有一股鲜味儿从小锅里冒出来。“真鲜哩。”小喜子闻到了，吸吸鼻子说。老人往锅灶里填松枝，回头对小喜子说：“闻到了吗？”小喜子说：“闻到了，哎呀，把人好鲜死哩。”
　　 蛤蜊的味道就是鲜，不光小喜子爱吃，老人也爱吃。不过，小喜子见老人还往锅灶里填松枝，就说：“不要填了嘛，蛤蜊熟哩。”老人说：“还有鼻脐和海螺哩。”小喜子眼睛立时瞪大了，说：“太好哩，太好哩。”
　　 老人没有老伴儿，只有一个孙子，孙子想去当兵，可是老人不让他去。孙子赌气不愿见他，老人守着空空的房子住了一年，就去了北海去看海。前年，孙子瞒着老人，终于体检上了，去了部队。老人守着一片大海滩觉得无聊，就让人在海滩防风林旁边竖起一个草铺。老人经常爬上去往远处瞭望。
　　 有时候，海滩靠潮后，老人也去海滩上挖蛤蜊，捡海螺，毛蛤。捡来海螺和毛蛤，连同挖来的蛤蜊，一同煮了吃。他在煮的时候，就听见身后有动静，他知道是小喜子来了。
　　 小喜子带来些馒头油条，好让老人吃。老人将鼻子蹙起来吸一下。他开始抽烟了，他抽的是烟锅。点燃了后，就一明一暗往里吸，映出一张黑黝黝的脸。小喜子知道，老人不太说话，煮熟了蛤蜊就让她吃。小喜子说：“你不吃？”
　　 “吃不动哩。”老人说。
　　 “怎么能吃不动呢，蛤蜊的肉多嫩，多鲜。”
　　 “海螺的肉咬不动哩。”老人说。
　　 老人说着，依旧向最远处望去。停了一会儿，问道：“你看见什么了吗？”
　　 “我看见什么了？”
　　 “南边的山，墨黑墨黑的那一片。”
　　 “墨黑墨黑的，我看不见。”
　　 小喜子低下头，两手捏弄着衣襟儿，突然声音低低地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怪想他的……”
　　 老人看了小喜子一眼，心里真的，她确实是在想自己的孙子。
　　 “刚走了一年多点，想他干嘛！”
　　 “两年了嘛，怎么能不想，你想不？”
　　 老人一直望着南面的星空，说了心里话：“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想。你这一说，心里又想了。”
　　 小喜子喃喃说：“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整天训练，到几时是个头……”
　　 “部队嘛，不训练还行？”老人说。
　　 “俺就觉得，他该来信了。”小喜子说。
　　 老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南面模模糊糊的山峰，突然说了句：“嗯，她该回来了。”
　　 小喜子问：“你说的她是谁呀？”
　　 老人一怔，赶忙改口说：“是克林啊，我说的是克林。”
　　 小喜子说：“好像，你说的不是克林吧？”
　　 老人说：“我不说克林说谁？我就这一个孙子，我能去说别人吗？”
　　 煮好的蛤蜊不大会儿就凉了。小喜子扒开一个大蛤蜊，填进嘴里。她又扒了一个给老人，说：“真鲜哩，你尝尝。”
　　 老人就张开嘴，小喜子把蛤蜊肉送进老人嘴里。
　　 小喜子知道，老人吃饭时，经常在小饭桌上摆几双碗筷。小喜子推开门，就看见老人坐在饭桌前愣怔。一看见小喜子进来，老人就招呼小喜子吃饭。小喜子问：“这双筷子是谁的呀？”老人说：“给你的嘛。”小喜子又指着另外一双筷子问：“那这一双筷子是谁的呀？”老人说：“是给克林的嘛。”
　　 老人还预备下一双碗筷，小喜子不知道是谁的，也没有去问老人。
　　 小喜子故意板着脸：“你只记着克林、克林！你叫他回来做帮手吧！”
　　 老人咕哝着说：“克林走了二年了，从没断过信。可这几个多月我没收到他一个字……”
　　 小喜子立刻不吱声了。她就看海里的浪花。
　　 从岸上看，海里经常涌起几朵浪花，好看极了。他突然记起克林没走时，夏天在海里戏水的情景。有月光的晚上，克林一个人往里面游。她害怕了，对他说：“你别往里面去啊。”克林朝她摆摆手，笑笑说：“没事，我去深水捧个海螺。”
　　 他总嘲笑她胆小。他往里面游去，像一条海鱼。她的心提起来，悬空在嗓子眼里。
　　 每次，他都能给她捧几个大海螺。她远远看去，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水里能呆好几分钟。她紧张地盯着水面，只听“哗啦”一声响，随着一朵浪花的溅起，他一下子从水里钻了出来。
　　 她突然发现，在他钻出水面时，那朵溅起的浪花漂亮极了。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他笑了。他说：“想看海浪花吗？”她点点头，他说：“那还不好办吗？我多捧几次海螺，不就有了吗？”
　　 是的，在月光下的海浪花，会发出一种粼粼闪闪的光，非常的漂亮，好看。小喜子对克林说出了自己的感觉。
　　 克林说：“海浪花是变出来的，像变戏法一样，一下子就变出来了。”以后，他每天都会变给她看。他们在月色里站着，她说：“我怎么看不见海浪花呀？”克林说：“没有风，哪来的海浪花？”
　　 她说：“看海浪花，还得有风吗？”克林说：“是啊，风是海浪花的媒人。”
　　 她那时候很想说，我们的媒人是海浪花。那天晚上，没有海浪花。她其实很想看海浪花，克林看出来了。他说：“你想看海浪花吗？”
　　 她说：“想看。”
　　 克林说：“你等着……”
　　 那天晚上，她真的看到了海浪花。
　　 一滴露水落下来，她伸手抹了一下脸停了好长时间，她说：“总也不来信，怎么回事呢?”
　　 “一定是忙……”老人说。
　　 不久的一个早上，两个军人和村干部一块儿进了菜园……
　　 老人回来的时候，对小喜子说：“我要去看看克林，随这两兵一起。”
　　 小喜子盯着老人的身影消失在一排子杨树后头，心里一阵慌促。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
　　 一个晚上，那木梯又吱嘎吱嘎响了起来——老人回来了！
　　 她又惊又喜，第一句话就问：“克林好吧？他立了一等功。”
　　 “啊！”小喜子掩上了嘴巴停了一会儿，她又口吃似的说：“一等功，就忘了……家里人呀！”
　　 “他……”老人燃着了烟锅。
　　 “小喜子，我跟你说克林他们在干什么哩？”
　　 “开一个山洞。”
　　 “是啊，人们凿了它五年了。五年里它都是乖乖的。想不到，它上个月里发脾气，轰隆隆塌下一截儿。克林是个班长，紧要时他抢了上去。同班的五个战士活着出来了，他自己腿伤了……”
　　 “伤了哪儿？重吗？”小喜子猛地站起采。
　　 “分不出哪，医生就把它割去了……”
　　 她呆住了，身子一晃，倒在老人身上。她哭了起来。
　　 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嘴里的烟管。
　　 见她一直在哭，老人安慰她：“我见到克林，也像你一样大哭起来…可他对我说：你看，你孙子没做亏本的事：一条腿换回了五条命，还不值吗？……”
　　 “啊！克林……”她把食指咬在嘴里，怔怔地望着南边的天际，望着在淡淡夜色里那一溜儿长长的山影。
　　 她今天就要去看望她的克林了。见面说些什么呢？三年没见了。说他的腿吗？不，先不说这个……还是说说海浪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