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一生生了十二个子女，七男五女。奇怪的是，一样的爹生娘养，一样的生存环境，女儿一个没死，儿子却一个没活。这让生性要强的父母自卑了一辈子，怨恨了一辈子，也奋斗了一辈子。由于家里没有男孩，在农村叫绝户头，一个又难听又蔑视人格又刺人心灵伤人自尊的代号。可以想象，叫的人得意洋洋，而被叫的人却几乎无地自容。所以，每当听到有人这样喊我父亲的时候，我恨不得上去咬他几口，再唾他一脸。但我不敢，因为连我也时常招人白眼。所以，自卑，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根深蒂固。我恨自己不争气是个女儿身，也恨那五哥一弟都来去勿勿急着去死，去投入另一个娘胎（娘说他们都没活过一个星期）。
　　
　　 一
　　 在我五岁那年，即1952年，一天我正呆在路边看着一群男孩子疯玩，幻想着如果我们家也有这么一个该多好啊，无论他做我的哥哥还是弟弟。这时，一个大婶走过来对我说：“丁香，快回家吧，你们家有小娃子了。”我没回过神儿来，年龄太小也没注意娘的肚子有什么变化，家里怎么会有小娃子呢？大婶又说：“你娘给你生了个小弟弟。”
　　 我一阵惊喜，拨腿便往家跑。一进门，家里早已是喜气洋洋。接生婆正在洗手，姐姐正在厨房擀面条。爹一把把我抱上炕说：“快瞧瞧，你娘在路上给你拾了个小弟弟。”
　　 娘躺在被窝里早已喜得合不拢嘴。招呼我过去把被角一掀，果真露出一个胖胖的婴儿。只见他安安静静地睡在爹的一片老裤套包成的襁褓里。我的天呀，我终于有弟弟了，爹娘终于有儿子了，再没人敢叫我爹绝户头了。
　　 可全家人脸上的笑容未退便出事了。第四天夜里，小弟弟突然又哭又闹不吃奶。娘带着哭腔颤抖着对爹说：“孩子又哭了。”“孩子又哭了”在当时的农村是一个暗语，意思是月子里的孩子病了而且必死无疑。前6个男孩也都是这样死的，乡里人叫“四六风”，现代医学叫小儿破伤风，是因细菌侵入脐带而引起的。一般是四天发病，六天死亡。
　　 爹长叹一声说：“我就知道又是个讨债鬼。”
　　 为了给弟弟治病，爹又请来了接生婆。接生婆进门就问：“这几天有没有外人来过你家？”大姐吞吞吐吐地说：“昨个儿整年哥来借了把镢头。”爹生气地说：“你为啥不拦住他？”姐哭了，说我正在屋里侍候娘，听到动静就往外走，他已经进院了，拿起镢头就走，我也不好意思夺回来。
　　 接生婆说：“这就对了，快去找整年的娘，把他昨天穿的褂子拿来，撕他的脊梁缝，孩子自然会好的。”大姐赶忙跑到邻居家，把整年哥的褂子拿来，接生婆让娘把孩子抱出来对他说：“孩呀孩呀，整年不懂事勾走了你的魂，你回来吧，好了，好了……”
　　 小弟弟的病并没有因撕了外人的衣服而减轻半分，反而越哭越凶，并伴有高烧，抽风。两天后，孩子彻底不行了，两眼紧闭，呼吸急促，家里一下子充满了一种恐怖的气息。
　　 早饭后，伯母来了，人家有三个儿子，所以说话办事总是理直气壮。伯母人高马大，并随身带着一把斧子，进门就对娘说：“别哭他，他就不是儿，是讨命鬼，是妖怪投胎，跟前六个一样，都是来哄人的。劈了他，瞧他以后还敢不敢再来！”
　　 娘嚎陶大哭，姐也哭着说：“可他还没死。”
　　 “就是趁他还有口气，得见了血才灵验。下一胎就保住了。”伯母说。
　　 爹娘也彻底绝望了。十几年了，凡是男孩，就是生了死，死了扔，扔了再生。见娘哭得泪人似的，爹叫姐姐把孩子抱到外屋，任伯母刀劈斧砍。当时我虽小但也懂事，疯了似的拖住伯母的腿：“不叫砍，不叫砍！”我不相信，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弟弟咋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小妖怪，得让人用刀劈了他。气得伯母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死妮子，你娘受罪活该！”娘也哭着说：“嫂子，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下不了那狠心，还是叫他囫囵身子走吧。再说，他也哄不了我了，42岁了，哪还能再生养的。”
　　 伯母赌气走了，小弟弟就在外屋的椅子上，可放了半天仍不断气，不知他还在留恋什么。全家人哭哭啼啼地看着他，等着他断气。却没有一个人提出来给他请个医生看病。下午，小脸变得又紫又黑，气若游丝。爹说不行了，不行了，埋了吧。于是，把本家一个哥哥找来，用席片一裹，给他一把铁锨让他到村东的地里把孩子埋了。
　　 本家哥哥一手拿着铁锨，一条胳膊在腋下夹着孩子要去埋。我趁爹娘没注意便跟了出去，看他究竟要把我弟弟埋到哪里，以后我也好常去看看他。
　　 本家哥哥到了地里，把孩子往地上一放就去挖坑。这时我还想最后再看他一眼。可掀开席片一看，小弟弟竟睁开了眼睛。原来他并没有死，只是病得太重暂时昏迷。经凉风一吹又醒了。我忙说：“哥，他又睁开眼了”。本家大哥一看果然活了，只得又把他抱了回来。抱回来父母仍认为他是死才，回来又是哄人的，给我们留想头的，所以，既不看也不采取任何措施。如此这般又扔了三次，孩子才彻底死了，一个小小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与其说是病死的，不如说是被愚昧折腾死的。
　　
　　 二
　　 娘说的没错，自从那个弟弟死后，娘再也没有怀上过。连年的生养，长期的心理压力，再加上严重的营养不良，娘身体一直病恹恹的，40多岁的女人了哪还能怀上孩子。但绝户头这顶帽子父母怎么也不想戴。特别是爹，他是个永不服输的人，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旧社会也曾走南闯北的卖过布，倒腾过山货，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为了儿子曾纳过妾，也过继过伯父家的儿子，但妾死了，过继的儿子也走了。于是，在1957年初春，爹娘经过再三商量，决定抱养一个。但本地的不能要，怕他将来认家。
　　 娘从柜底里拿出多年积攒的50块钱交给爹，爹又从村里开了一封介绍信，要到上海孤儿院去领养一个儿子。前几年有一部电视连续剧叫《静静的爱敏河》，讲的就是收养上海孤儿的故事，看了以后我很有同感。当时据说南方人血热，孩子生的多，死的少。好多人家生下来养不起往路边一扔就走，被人捡起送到孤儿院。这样，孤儿院的孩子越来越多国家也养不起，就送往全国各地鼓励没有孩子的人家收养。听说县里也收到过一批，但多是女孩，个别男孩早被县里的干部或他们的亲戚、朋友领养了，根本就轮不到我们这寻常百姓家。
　　 爹说既然上边送来的轮不到咱，咱就花点儿路费亲自去抱，上海那么大不信找不到一个带把儿的。临行前娘再三嘱咐：多花点钱也要挑一个长得好看的，将来好找媳妇儿。挑一个小点不懂事的，将来不记得家跑不了。挑一个没灾没病白白胖胖的，将来好养活。又说再挖一块当地的土，以防将来孩子水土不服让他喝点。
　　 一个星期过去了，爹没有回来，全家人耐心等待。十天过去了，爹还没有回来，娘天天到门外去张望。因为我们家就住在村东头，房边就是原来的107国道，可大路上人来人往，就是不见爹的踪影。半个月过去了，娘已是心急如焚，天天跪在神前祷告，别抱不上儿子再把丈夫也丢了。就在全家人望眼欲穿的时候，一天下午，爹灰头土脸的进来了。只见他眼窝深陷，两眼通红，一条烟色长围巾松松地扎着他的大棉袄，怀里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手里掂着一个婴儿奶瓶，背上背着一个包袱。
　　 全家人惊呆了，竟然没有认出面前这位风尘仆仆的老头是谁。其实爹当时只有四十多岁。等爹一笑露出满嘴的白牙我们才如梦方醒。只见爹把奶瓶往桌子上一放，变戏法儿似的把大棉袄一掀，来了个真正的大变活人，变出一个孩子苹果似的小脸儿来。
　　 娘一见叫了声老天爷呀，就笑着忙把孩子掏出来抱在怀里，街坊邻居一听说爹从上海抱回了孩子也都赶来看热闹，一下子进了半院子。多好的一个小男孩儿呀，半岁多了，又白又胖，见人就笑，一笑两酒窝儿。和女人们怀里那些又黑又脏的农村娃有着明显的区别。女人们高兴得这个抱了那个抱，男人们都围着爹问这问那，问上海有多大，比咱村的人多多少？听说一条船比咱的村子还要大？听说上海人拉屎尿尿不上茅厕在屋里……爹的疲劳也一扫而光，跟人海吹山吹地说上海的种种奇闻和抱孩子的经过。
　　 抱孩子的经历让爹在村人面前很风光了一阵子，孩子也让我们全家兴奋了一阵子。半岁多了，娘生的儿子从来没活过一个月的。全家人经再三讨论给他取名保安，很明显是保佑平安的意思。这样就可以让他放心大胆地活下去了，再也不用担心他得四六风了，也不会得百日咳了。娘本来就是做针线的一把好手，一天一夜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给他换了个遍，小家伙焕然一新，人见人爱。
　　 抱孩子成了我的特权。因为从小到大，看到别的小姑娘抱着弟弟玩儿，我是多么的眼气，尽管她们也眼气我的清闲和自在，但我觉得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如今，我也有弟弟了，我要抱着他走东家串西家，让全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而且我的弟弟比他们的弟弟都白、都胖、都干净、都漂亮。当然，爹、娘、姐姐们也都依着我，倒不是我多么受宠，而是他们也有同样的心情而自己却不能亲自去证明这一切。只有我，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这样做才不会让人怀疑我们全家人的动机。
　　 但这种放纵终于酿成了一场大祸。也成了我终生无法弥补的一大罪过。一天，我抱着保安串了几家门之后便觉得没意思了。因为那些男人女人们再也不像第一次见到孩子时那么兴奋、稀罕了。于是，我和堂妹便一块到村东北一片树林里去玩。
　　 小时候我是个见树迷。由于身材娇小身轻如燕，所以再高的树也能爬上去并猴儿似的在上边窜来窜去。一进树林，见一树槐花正在怒放，香味儿扑鼻而来。要知道，在那种饥荒年代，洋槐花可是孩子们难得的美味，那种甜甜的、清香的味道，至今仍让我回味无穷。由于三十多天都在忙保安的事情很少到野外去，却不知槐花已悄悄地开放了。我一阵兴奋，便让堂妹抱住保安，为了避风，又怕她年龄小抱不好摔了孩子，我让他们坐在一个砖丘旁边（村里死了年轻的男人或女人，由于长辈或配偶未亡暂不能入祖坟的，就找一块空地用砖把棺木先封起来，农村人叫丘子。那里丘的是一个年轻媳妇），我爬到树上去捋槐花。
　　 当我刚刚爬到树杈时，突然一个旋风刮过来在砖丘边转来转去。当时我还小不懂得迷信，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头皮发炸十分恐惧，往下一看保安，张嘴瞪眼啊、啊了几声也一幅惊恐状但却没有哭出来。我一看不好便吱溜一下从树上滑下来，抱起孩子就往家走。路上，孩子睡着了，我还暗暗庆幸孩子没事儿。回到家里，娘问我到哪儿玩去了。我心里害怕却不敢实话实说，装作没事人似的说在好星大娘家玩了，娘也没多想，但我心里却一直扑扑通通地跳，直觉告诉我那个旋风不是什么好货。
　　 夜里，孩子发烧了，请医生看了喂了药不管用，娘又拿出爹从上海带来的一包土喂了点仍不管用，娘便开始怀疑我昨天的去处了，向我到底上哪了？我知道自己惹了祸便越发地不敢承认，一口咬定在好星大娘家玩了，并拉出堂妹作证。堂妹也害怕担责任也拍着胸膛替我打掩护，所以娘也就不再怀疑，仍旧天天给孩子喂药、避风。
　　 第三天，保安出了一身麻疹，发烧不止，呼吸急促。看到爹娘焦急、担心、痛苦的样子，我几次想把真情说出来但终究没这个胆儿。第四天疹子突然不见了，烧也退了，但孩子却昏睡不醒。爹说不好，恐怕是疹子收心了。第七天孩子死了，在我家总共活了一个月。
　　 娘哭得天昏地暗，说想不到自己的命这么苦，抱的儿子也活不成。我也哭得声斯力竭，邻居们都说我懂事，体谅爹娘的苦，可谁知道我心中的悔呀，我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弟弟的命，我死了还有4个闺女，可弟弟是独苗呀。
　　 埋了弟弟以后，我也病了一场，和弟弟一样出了一身的麻疹。怎么发烧，怎么难受不记得了，只记得眼前那些奇怪的幻觉，一个板倒的水缸，缸口跳着许许多多的皮球，无数匹马从眼前奔跑而过，每匹马上都骑着一个红棉袄的小媳妇。
　　 还记得一天傍晚，当我睁开眼的时候，爹娘和姐姐都围在我身旁。大姐说：“醒了，醒了。”娘抱着我的头泪流满面地说：“香呀，你把娘给吓死了。你睡了整整三天了”。我用微弱的声音说：“娘，一样的出疹子，为啥死的不是我而是弟弟。”
　　 一句话引得全家一片哭声。爹也哭了。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埋了八个儿子，心里再难受也没掉过一滴泪，但我的一句话却让爹也泪流满面，爹说：“丁香，你千万别这样说，你是闺女也是爹的宝贝疙瘩，爹不多你，不多呀。”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直到爹娘去世我也没有把真相告诉他们。开始怕他们伤心，孩子反正是死了，再说也无用。后来长大了读书了，知道出麻诊和惊吓似乎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就是当时告诉了他们，用农村驱邪打鬼的方法摆治一下也未必能好，但我还是对自己的谎言内疚、自责、悔恨至今，我欠爹娘一个儿子。
　　
　　 三
　　 常言说杀人尝命欠债还钱，我既然欠爹娘一个儿子，那么就要千方百计地想法去还。也许是我的真心感动了上苍，他终于给了我一次这样的机会。